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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謂:「梅聖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余謂草窗、玉田之詞亦然。
(
1)見朱熹《清邃閣論詩》。
三十
「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
1)」「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
2)」此等語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許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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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史達祖《喜遷鶯》:「月波疑滴,望玉壺天近,了無塵隔。翠眼圈花,冰絲織練,黃道寶光相值。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最無賴,是隨香趁燭,曾伴狂客。蹤跡。謾記憶。老了杜郎,忍聽東風笛。柳院燈疏,梅廳雪在,誰與細傾春碧。舊情拘未定,猶自學、當年遊歷。怕萬一,誤玉人夜寒簾隙。」
(
2)張炎《高陽台》(西湖春感):「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淒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閒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三一
文文山詞,風骨甚高,亦有境界,遠在聖與、叔夏、公謹諸公之上。亦如明初誠意伯詞,非季迪、孟載諸人所敢望也。
三二
和凝《長命女》詞:「天欲曉。宮漏穿花聲繚繞,窗裡星光少。冷霞寒侵帳額,殘月光沈樹杪。夢斷錦闈空悄悄。強起愁眉小。」此詞前半,不減夏英公《喜遷鶯》也。
(
1)夏竦《喜遷鶯令》:「霞散綺,月垂鈎。簾卷未央樓。夜涼銀漢截天流,宮闕鎖清秋。瑤台樹,金莖露。鳳髓香盤煙霧。三千珠翠擁宸遊,水殿按涼州。」
三三
宋李希聲《詩話》云:「唐人作詩,正以風調高古為主。雖意遠語疏,皆為佳作。後人有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終使人可憎。(
1)」余謂北宋詞亦不妨疏遠。若梅溪以下,正所謂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也。
(
1)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引。
三四
自竹□〔詫換土旁〕痛貶《草堂詩餘》而推《絶妙好詞》(
1),後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雖有褻諢之作,然佳詞恆得十之六七。《絶妙好詞》則除張范辛劉諸家外,十之八九,皆極無聊賴之詞。古人云:小好小慚,大好大慚(
2),洵非虛語。
(
1)朱彞尊《書絶妙好詞後》:「詞人之作,自《草堂詩餘》盛行,屏去《激楚》《陽阿》,而《巴人》之唱齊進矣。周公謹《絶妙好詞》選本雖未盡醇,然中多俊語,方諸《草堂》所錄,雅俗殊分。」
(
2)韓愈《與馮宿論文書》:「時時應事作俗下文字,下筆令人慚。及示人,則以為好。小慚者亦蒙謂之小好,大慚者則必以為大好矣。」§
2.
35三五
梅溪、夢窗、玉田、草窗、西麓諸家,詞雖不同,然同失之膚淺。雖時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棄周鼎而寶康瓠,實難索解。
三六
余友沈昕伯自巴黎寄余蝶戀花一闋云:「簾外東風隨燕到。春色東來,循我來時道。一霎圍場生綠草,歸遲卻怨春來早。錦繡一城春水繞。庭院笙歌,行樂多年少。著意來開孤客抱,不知名字閒花鳥。」此詞當在晏氏父子間,南宋人不能道也。
三七
「君王枉把平陳樂,換得雷塘數畝田。(
1)」政治家之言也。「長陵亦是閒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
2)」詩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懷古等作,當與壽詞同為詞家所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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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羅隱《隋帝陵》:「入郭登橋出登船,紅樓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陳樂,只換雷塘數畝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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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唐彥謙《仲山》(高祖兄仲山隱居之所):「千載遺蹤寄薜蘿,沛中鄉裡漢山河。長陵亦是閒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
三八
宋人小說,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語》謂:台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嚴蕊奴。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台,蕊乞自便。岳問曰:去將安歸?蕊賦《卜算子》詞云:「住也如何住」云云(
1)。案此詞系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觴者,見朱子「糾唐仲友奏牘」(
2)。則《齊東野語》所紀朱唐公案(
3),恐亦未可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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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陶宗儀《說郛》卷五十七引《雪舟脞語》:「唐悅齋仲友字與正,知台州。朱晦庵為浙東提舉,數不相得,至于互申。壽皇問宰執二人曲直。對曰:秀才爭閒氣耳。悅齋眷官妓嚴蕊奴,晦庵捕送囹圄。提刑岳商卿霖行部疏決,蕊奴乞自便。憲使問去將安歸?蕊奴賦《卜算子》,末云:「住也如何住,去又終須去。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憲笑而釋之。」
(
2)朱熹《朱子大全》卷十九「按唐仲友第四狀」:「五月十六日筵會,仲友親戚高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後一段雲「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待得山花插滿頭,休問奴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