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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極端狹隘的境界裡,我產生了一個想法,何不自己動手也來試試寫點什麼呢?偏愛我的讀者已經獲悉,我讀書是花了叮噹響的銀錢的,而我也沒有機會獲取那一失手就溜走的東西,痴長到一十六歲還跟奴僕的孩子玩耍,隨後,又從一個省遷移到另一個省,從一家住宅搬進另一家住宅,跟猶太人和店小二消磨時光,在破損不堪的檯子上打彈子球,在泥濘的道上開步走。
再說,當個作家,我覺得是如此困難,對我輩如此不可企及,以至提起筆來就嚇壞了自己。當我想跟一名作家會見的火熱的願望也無從實現的時候,我有什麼奢望擠進作家的行列呢?但是,這使我回憶起一件事,我要把它說出來,用以證實我對祖國文學一貫的愛戀之情。
1820年,當時我還是個士官生,一次因公出差到了彼得堡,在那裡住了一個星期。雖然我在那裡沒有一個熟人,但時間消磨得倒也痛快。每天我不聲不響上戲院,坐進第四層包廂。我熟知所有演員的名字,熱烈地愛上了坤角,她在星期日的劇目《仇恨人類與懺悔》①中出色地扮演了阿瑪麗亞。早晨,從參謀總部回來,照例我就上一家低矮的小吃店,叫一杯巧克力,讀讀文學雜誌。一次我坐著專心閲讀《善良》雜誌上的一篇批評文章,一個穿青綠色大衣的人向我走過來,從我的小書本下邊輕輕地抽取一張《漢堡日報》。我專心閲讀,連眼睛也沒抬一下。這位客人叫了一份牛排在我對面坐下。我仍舊在閲讀,沒有注意他。這時他吃着早餐,生氣地罵了小堂倌招待不周,喝下半瓶酒就走了。有兩個年輕人也在這裡用早餐。
①德國作家柯澤布的小歌劇。
「你知道他是誰?」一個年輕人問另一個,「他就是E①,一位作家。」
①射影作家布爾加林。
「作家?」我不由自主大叫一聲。於是我扔下沒有讀完的雜誌和沒喝完的一杯巧克力,跑去付帳,沒等找回零錢就跑到了街上。我環顧四周,遠遠地望見那件青綠色的大衣,我便放開腿沿著涅瓦大街跟蹤追去,差點跑了起來。邁了幾步,陡然感到,有人攔住了我,我一看,一個近衛軍軍官提醒我,說我不該把他撞出了人行道,而應當立正,向他敬禮。挨了這頓訓斥,我就小心翼翼了。很不幸,我老是碰到軍官,我得時時停住腳步,而那位作家總是遙遙在望。有生以來,我這件士兵的大衣從沒有顯得如此之沉重,有生以來,軍官的肩章從沒有如此令我羡慕。終於,到了安尼奇金橋,我好不容易趕上了那個穿青綠色大衣的人。
「請問,」我開口說話,舉手行軍禮,「閣下就是E先生嗎?您的出色的文章鄙人有幸在《教育競賽者》雜誌上拜讀過了。」
「您錯了!先生!」他回答,「我不是作家,我是訴訟代理人。不過,E先生我倒是知交。一刻鐘以前在警官橋我剛碰見他。」
就這樣,我對俄羅斯文學一片崇敬之心只值得我損失的那三十個戈比的找頭,此外,因失職而遭到訓斥,還差點被拘禁——一場空!
全不管我理智提出的抗議,那個想當作家的大膽的念頭總是時時入侵我的頭腦。終於,無力抵抗天性的發展趨勢,我給自己訂了一個厚厚的筆記本,抱定百折不回的宗旨,無論寫啥玩意兒非得把它填滿不可。詩歌的各類體裁(因為關於馴服的散文我還無暇顧及),我都一一分析評價過了,於是決定立即着手做史詩,取材于祖國的歷史。不久我就找到了我的主人公。我選定了留利克。我便着手工作。
論做詩,我可學到了一些決竅,那是我把《危險的鄰居》①、《評莫斯科林蔭道》、《普列斯寧池塘》②等等抄錄在筆記本時所學到手的(這些筆記本在軍官之間輾轉傳觀)。
縱然如此,我的長詩還是進展緩慢。詩寫到第三行,我就把它扔了。我想,史詩的體裁不是我的體裁,我便動手寫悲劇《留利克》。悲劇也難產。我就想把這悲劇改成敘事詩試試看,但是,敘事詩也不肯行個方便。終於,靈感照亮了我的心,我又提起筆來,到底得心應手完成了在留利克畫像下面的幾行題辭。
①《危險的鄰居》是普希金的一部諷刺性的長詩。
②《評莫斯科的的林蔭道》和《普列斯寧池塘》是當時傳抄的兩首匿名諷刺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