邇年不好作詩[
1],即有索和,亦多不能應。壬寅二月[
2],歸新安[
3],故人方雨與諸子居煙村溪上,首作詩招余。霪雨浹旬[
4],久未能赴。時吳中劉價伯留余山閣,偶次東坡《岐亭詩》韻作詩以遺孫履和,余遂同作,得詩三篇。
是後過伯雨溪堂,俱信宿[
5],價伯樂其山川友朋之美,遂留共卒業。余亦悠悠忘歸,不知妻子之在遠也。堂去溪百餘步,溪流至王村,灣環如玦,豁然山夷而野舒,數十里間峰巒百疊,樵棄漁舍,疏數出沒,平列于前。余留此逾六閲月,凡花木禽鳥之生成無不觀,晨涼夕燠之氣候無不更,風月晦明之變態無不窮。
時與升高丘,踞盤石,攜壺以探遠洲,舉棹以溯清流;詠歸一室之內,高友千世之上;帆影拂于門戶,湍聲振于枕席;此皆騷人詩客所極力而未能彷彿者。跡余平生之所游處,殆未嘗有也,與價伯亦可謂幸矣。
余既不能有所詠述,然酒酣興發,往往吮筆畫為泉石竹木,雖零雜瑣細,而友人好事,爭自取去。因屬以詩者亦數數焉[
6]。暇日序而錄之,以志故人能賞我于筆墨之處,故能使余自忘其拙。且畫雖散去,而異時略窺其詩,亦見山川秀髮之氣積于胸中者,不可沒也。
註釋:
[
1]邇年:近年。[
2]壬寅:明萬曆三十年
1602。[
3]新安:郡名。故城在浙江淳安縣西。
作者家鄉。[
4]霪雨:久雨。浹旬:十天,一旬。[
5]信宿:連宿二夜。
[
6]數數:屢次。
本文選自《晚明二十家小品》。文章敘述作者在溪堂所作題畫詩的緣起,特彆著重描寫溪堂周圍風景之美,足以觸發作者的詩情畫意。結尾進一步點明作者詩與畫,都是「山川秀髮之氣積于胸中」的產物。文章駢散句相間,富於文采。
《項思堯文集》序.
明歸有光
永嘉項思堯與余遇京師[
1],出所為詩文若干卷,使余序之。思堯懷奇未試,而志于古之文,其為書可傳誦也。
蓋今世之所謂文者難言矣。未始為古人之學,而苟得一二妄庸人為之鉅子,爭附和之以詆排前人。韓文公雲[
2]:「李杜文章在[
3],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
4],可笑不自量!」文章至于宋、元諸名家[
5],其力足以追數千載之上而與之頡頏[
6];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無乃一二妄庸人為之鉅子以倡道之歟?
思堯之文,固無俟于余言,顧今之為思堯者少,而知思堯者尤少。余謂文章,天地之元氣[
7],得之者,其氣直與天地同流。雖彼其權足以榮辱毀譽其人,而不能以與于吾文章之事;而文章者亦不能自製其榮辱毀譽之權於己:兩者背戾而不一也久矣。故人知之過于吾所自知者,不能自得也;己知之過於人之所和,其為自得也,方且追古人于數千載之上。
太音之聲,何期于《折楊》、《皇華》之一笑[
8]!
吾與思堯言自得之道如此。思堯果以為然,其造於古也必遠矣。
註釋:
[
1]永嘉:今浙江溫州市。[
2]韓文公:指唐代文學家韓愈,死後謚文,世稱韓文公。下引詩句見韓愈的《調張籍》。[
3]李杜:指唐代大詩人李白和杜甫。
[
4]蚍蜉
pí fú:大螞蟻。[
5]宋、元諸名家:主要指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王安石、曾鞏等古文名家。王世貞曾在《藝苑卮言》卷三中說,「宋之文陋”,「元無文」。這裡針對此說而發。
[
6]頡頏
háng:不相上下,相抗衡。[
7]元氣:精神。[
8]「太音之聲」二句:太音:指最美妙的音樂。《折楊》、《皇華》:民間小曲。
這二句語本《莊子.天地》:“大聲不入于裡耳,《折楊》、《皇華》則嗑然而笑。」
歸有光
1507—1571,字煕甫,號震川,崑山
今江蘇崑山市人。九歲能文,弱冠通五經三史諸書。嘉靖十九年
1540舉鄉試。二十年,徙居嘉定之安亭
今屬上海市。
前後八次參加會試,均不第。以讀書講學為業,從學者常達數百人。至嘉靖四十四年
1565始中進士,授浙江長興知縣。因得罪上司,三年後改調順德府
今河北邢台市通判,專管馬政,實為明升暗降。
隆慶四年
1570,大學士高拱、趙貞吉引為南京太仆丞,留掌北京內閣制敕房修《世宗實錄》,次年病死。
歸有光以散文著稱。他反對當時流行的摹擬剽竊文風,在唐宋派中成就最高。王世貞贊其文「不事雕飾,而自有風味」。徐渭稱其為「今之歐陽子也」。
著有《震川先生集》,今有上海古籍出版社版周本淳校點本。
本文選自:《震川先生集》卷二,是為友人項思堯的文集所作的序。文中對當時文壇擬古之風極為不滿,指斥文壇領袖王世貞為「妄庸人」。據說王世貞聽說後很閙火,並說:「妄則有之,庸則未敢聞命。」歸又針鋒相對地說:「惟妄,故庸。
未有妄而不庸者也。」王世貞晚年對自己的創作主張也有後悔,他在《歸太仆贊》中說:「千載有公,繼韓、歐陽。余豈異趨?久而始傷。」這篇序文不長,已表達出了歸有光為文的膽識與氣勢。
《游洞庭東山詩》序.
明文征明
洞庭兩山[
1],為吳中勝絶處。有具區映帶[
2],而無城闉之接[
3],足以遙矚高寄[
4]。而靈棲桀構[
5],又多古仙逸民奇蹟,信人區別境也。
余友徐子昌國近登西山[
6],示余《紀游》八詩,余讀而和之。於是西山之勝,無俟手披足躡,固已隱然目捷間;而東麓方切傾企[
7]。屬以事過湖,遂獲升而游焉。留僅五日,歷有名之跡四。
雖不能周覽群勝,而一山之勝,固在是矣。一時觸目攄懷,往往托之吟諷。歸而理詠,得詩七首。輒亦誇示徐子,俾子繼響[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