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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秋雨紛紛,濘泥滿道,一連下了七八日,到了初八日方見晴明。場中定於初十日出榜,初九日一早即報起來。凡下場的個個意馬心猿,到了這幾天,寢食俱廢,就是高品、春航亦未能免俗。春航初八日晚上太睡早了,睡不着,重又起來,至高品房中,見高品尚未安睡,二人談起心事來。春航嘆了一口氣道:「我的名心原淡,中不中倒也無妨,就是對不住蘇媚香,半年期望之心白白孤負了。科名雖不足貴,但古今名士才人,斷無不從科名而起。」高品道:「可恨今年這一班主考房官,把人迴避得乾乾淨淨,我們再若不中,未免太冷淡了。若到明日此刻不見動靜,就不必想了。」春航道:「不要到此刻,點燈時不來,便已絶望。若據前日那兩個六壬課,似乎你我皆可有望。」高品道:“下場年問卜是最不靈的。我頭一次在江寧考試,有個起梅花數的為我起數,得泰卦五爻。他說不用說了,一定中元的。爻辭是帝乙歸妹,以祉元吉,你還講甚麼。
且象辭還是中以行願也。”春航道:「可不是!」高品道:「不但此,那年是乙未年。你想帝乙的乙字,與歸妹的妹字,去了女字旁,不算乙未兩字麼?我已十拿九穩,誰知道鬼神專會哄人的,你道可笑不可笑。」春航道:「人心最靈。心之所欲,象即呈焉,此是人心上起的象,非卦中之象也。」二人煮茗閒談,將近五更始寢,一到天明即已起來。
卻說蘇蕙芳惦記春航,亦復一夜不能安睡,比到起身時,已是巳正時候,連忙梳洗,即着人到外面打聽可曾報動,那人去了。隨後有個京官,着人來叫蕙芳去陪着登高,蕙芳那有心緒,回他進城去了。停了好一回,鐘上已交午初,打聽人轉來道:「外間已報過四十名了,田老爺還沒有在內,倒是那個姓歸的中在三十四名。」蕙芳道:「那個姓歸的?」家人道:「衚衕外邊住的,就是那葉先生的姑爺,開窯子的。」蕙芳聽了,頗為不平道:「奇了!忘八都中了,還了得?這麼看來,是不必說了。」心上要到春航那裡去,猶恐見面有些難以為情。意欲報了再去,心上十分焦急,比春航倒還勝幾分。一回見寶珠着人來問信,素蘭、鬰林着人來問信,閙的蕙芳坐立不安。欲到戲園中,恐怕被人鈎搭住了,悶悶的歪在炕上,拿本閒書消遣,看了兩頁又放下。
將近申初時候,尚不得信,悶絶無聊,忽見跟班的手裡托着一個盒子,上面放著一盤棗糕,進來說道:「胡裁縫送來的,有話要面求。」蕙芳道:「他有什麼話講?既然他親自送來,收了他的就是了。」胡裁縫也走進來,作了一個揖。蕙芳讓他坐了。胡裁縫道:「今日倒閒空在家,不出門走走?外面登高,遊玩的頗熱閙。又是報舉人的日子,潘三爺的女婿中了,好不熱閙,擠滿一鋪子人,報喜錢賞了一百弔。這衚衕外的一家也中了,我常與他作衣裳的。寓在宏濟寺的高老爺也中了八十一名,如今城外已報一百多名了。」蕙芳聽了,忙問道:「宏濟寺的高老爺中了,還有位田老爺也寓在寺內,可曾中麼?」胡裁縫道:「我沒聽見說,想必也中了。」便向蕙芳說:“我的蘇爺,我有一件事要求你:我那第三個兒子叫三喜,在鋪子裡閒着,教他作手藝,學了三四個月,剪刀都拿不起,一天倒要四五十錢買糖買果子吃,我那裡養得起他?他相貌也還乾淨,雖不能比你那班裡相公,也差不多。他心也靈,針線學不會,戲倒學得會。如今聽熟的亂彈,倒也會唱許多。我想作戲比我們作裁縫好萬倍。我求你老人家行個好事,提拔提拔我,選個日子送三喜來拜你作師父,你老人家斷不可推辭。我若送他到別班裡,我也心疼他年紀又小,打打罵罵的,孩子也受不得的。
你老人家心又慈,疼惜孩子,將來就不指望與你老人家一樣,能夠光光鮮鮮,不少吃,不少穿,認得幾個財東,也就心滿意足了。作裁縫的有什麼好處?自己又沒有本錢,鋪子裡賒了料來,來路就貴,還要替人墊錢。開出帳去,人又嫌貴了。七折八扣,拖拖欠欠。這一間鋪子好容易開着,五七個夥計作活,老米飯,酸菜湯,一天費用也得兩弔錢,能有多少沾光在內?
你若肯收了作徒弟,歇兩年我就不作裁縫,就像作老太爺一般了。”蕙芳聽了,好不厭煩,便道:「我將要改行不唱戲了,那裡還要收徒弟?況且我也不會教人。你兒子要學戲,還是到那亂彈班裡好,學兩個月就可出台。我們唱崑腔的學了一輩子,還不得人家說聲好。一個月花了多少錢,方買得幾齣戲,學他作什麼?」胡裁縫尚是囉嗦,好一回才去。
已是上燈時候,蕙芳長嘆一聲,忍不住叫套車到春航處去,先與高品道喜。及到了宏濟寺中,卻是冷清清的。進內先見了高品的家人,問他,那人答應道:「方纔報是報來,我們老爺說恐怕不是,不曉得什麼緣故。」蕙芳走到裡面,只見高品與春航對坐下棋,照應他坐了,春航便觸起心事來,便把棋子一擄,說:「輸了,不必下了。」高品也便歇了。蕙芳問道:「卓然已高中了,怎麼如此模樣?」高品笑道:「中了便應該怎樣?等湘帆報來再熱閙罷。」蕙芳道:「總是一樣,全要中的。」
高品道:「方纔報是報來,但有些不對帳,是個江南監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