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不能證明你不是在睡著。」大廳裏又一再發出輕笑聲,「如果在那個時候有人問你什麼話,比方說,今年是哪一年?——你能夠清楚地回答麼?」
「這我不知道。」
「那麼今年究竟是哪一年,基督降生後哪一年,你知道麼?」
格裏戈裏茫然失措地站在那裏,兩眼獃獃地盯著自己的折磨者。說來叫人奇怪,顯然他好象果真不知道今年是哪一年。
「大概您總還知道,你的手上有幾隻指頭吧?」
「我是奴才,」格裏戈裏忽然大聲而且清楚地說,「既然官長想取笑我,我也只好忍受下去。」
這似乎使費丘科維奇有點愕然,這時首席法官也過問了,他用警告的口氣提醒律師,應該提出比較合適的問題。費丘科維奇聽了以後,莊嚴地鞠了一躬,聲明他的發問完了。自然,這一來旁聽者和陪審員們心裏都可能留下了一點小小的疑竇,懷疑這個在進行某種治療的狀態下甚至會「看見天堂的門」,而且連今年是基督降生後多少年都不知道的人,他的供詞到底是否屬實;因此律師所抱的目的畢竟還是達到了。然而在格裏戈裏退席之前發生了一個插曲。首席法官向被告詢問:對方纔提出的證詞他有沒有話說?
「除去門以外,他說的全是實話。」米卡大聲說。「為了他替我逮蝨子,我感謝他。為了他原諒我打他的事,我感謝他。老頭子一輩子誠實可靠,對我父親忠心耿耿,就象七百條吧兒狗那樣。」
「被告,你說話要加檢點。」首席法官嚴厲地說。
「我可不是吧兒狗。」格裏戈裏也嘟囔了起來。
「那麼我是吧兒狗,我是!」米卡大聲說,「既然這話是侮辱人的,那就由我自己來承受,並且請求他原諒:我是畜生,過去對他太狠了!我對伊索也太狠了。」
「對什麼伊索?」首席法官又厲聲問。
「哦,對小丑皮埃洛……對父親,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
首席法官重又一再莊重而且更加嚴厲地對米卡說,請他出言吐語要謹慎些。
「您這樣是自己在損害審判您的人對您的看法。」
律師向證人拉基金發問的時候也弄得十分巧妙。我這裏要說明,拉基金是最重要的證人之一,無疑是極為檢察官所倚重的。原來他什麼全知道,知道的事出奇地多,他到所有的人那裏去過,看見過一切,同一切人說過話,清楚地知道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卡拉馬佐夫一家人的履歷。誠然,關於裝著三千盧布那只信封的事,他也只是從米卡口裏聽說過。但是他詳細描述了米卡在「京都」酒店裏所幹的好事,所有不利於後者的言語和舉動,還講了斯涅吉遼夫上尉被喚作「樹皮擦子」的那段故事。但是關於那特殊的一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在地產賬目上,是不是還欠米卡錢,——甚至連拉基金也說不出什麼來,只能用一些泛泛的輕蔑之詞搪塞過去:「以卡拉馬佐夫一家那種誰也說不清弄不明的一團糟狀態,誰還能辨得清楚他倆究竟誰對誰不對,誰欠誰呢?」他把目前正在審理的這樁罪案的全部悲劇,說成是農奴制的舊習俗,和俄國因缺乏適當的體制而陷於無秩序狀態的產物。一句話,他被容許發表了一點意見。拉基金先生在這訟案上初露頭角,被人家所注意。檢察官知道證人正在為雜誌寫一篇關於現代犯罪問題的論文,他在我們下文可以讀到的演詞中,就曾引用了這評論文中的某些意見,因此可以證明他是看過這評論文的。證人口中所描繪出來的這幅圖畫顯得陰暗而且險惡,這有力地加強了「公訴」的份量。總的說來,拉基金這番話由於它見解的獨立不羈和罕見的深遠高尚,使旁聽者都為之傾倒。甚至還聽到了兩三次突然爆發的掌聲,這正是在當他講到農奴制,講到俄國正陷於無秩序狀況的時候。但拉基金到底還年輕,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立刻被律師巧妙地利用上了。他在回答關於格魯申卡的某些問題的時候,由於被他無疑自己也意識到了的成功,以及他心中一時激起的那種高尚無比的心情所陶醉,竟冒失地用有幾分輕蔑的語調,把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說成是「商人薩姆索諾夫所豢養的情婦」。他事後情願付出極高的代價來贖回這句話,因為費丘科維奇立刻在這句話上抓住了他。這是因為拉基金完全料不到律師會在這樣短短的時間內把案件弄得這樣熟悉,竟會知道這樣隱秘的細節。
「請問一下,」輪到律師提問的時候,他帶著極為客氣甚至恭敬的微笑開始說,「您自然就是那位拉基金先生,寫過一本曾由教區當局發表的小冊子,叫做《已故長老佐西馬的隱修生活》,裏面充滿深刻的宗教思想,書上還有呈獻給主教的虔誠而出色的題詞,我新近曾經愉快地讀了一遍。」
「我寫這個東西,並不想發表,……以後他們給印了出來,」拉基金囁嚅地說,似乎突然不知為什麼有點慌亂甚至羞愧起來。
「哦,寫得好極了!以您這樣的思想家,大概而且甚至必定對於一切的社會現象抱著十分寬大的態度。您那本有益的小冊子,由於主教的贊助,得以暢行,而且產生了相當的好影響。……但是我現在主要想好奇地問您一聲:您剛才聲明,您和斯維特洛娃小姐是相當熟識的, 是不是?」(Nota bene • :格魯申卡的姓原來是「斯維特洛娃」,這我是直到這一天在審案的過程中才初次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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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 拉丁文: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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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對我的一切交往負責。……我還是個青年人,……而且誰還能對一切他所交往的人負責呢?」拉基金的臉漲得通紅。
「我明白,我很明白!」費丘科維奇說,好象自己也感到慚愧,連忙道歉似的,「您也和其他任何人一樣,對於和一個年輕貌美的婦女相結識感到極為有趣,而且這婦女也樂於接待本城的優秀青年,但是……我只想探問一下:我聽說斯維特洛娃在兩月以前極想和最小的卡拉馬佐夫·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相識,叫您就在他當時還穿著修道服的時候把他帶到她家裏去,她答應只要您把他帶到,就給您二十五個盧布。後來知道,這件事正好就在構成本案的那件慘劇發生的那天晚上實現了。您把阿曆克賽·卡拉馬佐夫領到了斯維特洛娃小姐的家裏,是不是當時就從斯維特洛娃手裏領到了這二十五個盧布的獎賞,我想要向您打聽的就是這件事。」
「這是開玩笑。……我看不出,為什麼這件事情會引起您的注意來。我收下這錢只是為了開開玩笑,……準備以後再歸還……」
「這麼說,你確是收下了。但是您至今還沒有歸還呀,……或者已經交還了麼?」
「這太無聊了,……」拉基金嘟囔說,「我不能回答這類問題。……我自然要歸還的。」
首席法官開始干涉,然而律師宣稱,他對拉基金先生的詢問已經結束。拉基金先生離場的時候,多少有點被抹黑了。他那番高尚無比的話所博得的印象到底被摧毀了,費丘科維奇目送著他下去,似乎在指著他對觀眾說:「瞧吧,你們這些正直的控訴者到底是些什麼樣的人!」我記得,這一次米卡也還是免不了引起了一段插曲: 他被拉基金形容格魯申卡時所用的口氣氣瘋了, 突然從座位上大喊了一聲:「伯納德!」當問完拉基金以後,首席法官問被告有沒有話要說的時候,米卡響亮地喊道:
「他在我被控犯罪以後還向我借過錢哩!他是個卑鄙的伯納德和名利熏心的傢伙,不信上帝,哄騙主教!」
米卡自然又因為說話魯莽,受了一番訓誡,但是拉基金先生卻到底是徹底完蛋了。斯涅吉遼夫上尉的作證也不大順當,但完全是由於另一個原因。他出場時渾身襤褸,穿著骯髒的衣裳,骯髒的皮靴;儘管採取了一切預防措施,還事先經過「專門檢查」,還是突然發現,他完全喝醉了。關於米卡對他的侮辱的問題,他忽然拒絕回答。
「不必提它了。伊留莎不許。上帝會補償我的。」
「誰不許您說?您指的是哪一個人?」
「伊留莎,我的小兒子,他坐在大石頭上時說過:『爸爸,爸爸,他多麼作踐你呀!』現在快要死了。……」
上尉忽然號啕痛哭起來,一下撲倒在首席法官的腳下。在觀眾的笑聲之下,連忙把他帶下去了。檢察官事先指望的效果完全沒有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