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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苦刑麼?唉,你簡直不必再問:以前是種類齊全,現在卻越來越講起道德的刑罰來了,所謂『良心的譴責』呀,以及諸如此類的胡說八道。這也是從你們這裏學去的,因為『你們的風俗規矩變得軟些了』。但是誰占了便宜?得便宜的只是一些沒良心的人,因為他們既然沒有良心,還談得到什麼良心的譴責呢?倒楣的是一些還剩有良心和名譽感的正派人。……那些在不成熟的基礎上實行的,而且還是從別人的體制中抄襲來的政策,——只能產生害處,還不如古代的火好些。當時那個被判決走億萬兆公里路的人站了一會,看了看,就在道路當中躺下了,說道:『我不願意走,根據原則我不能走!』你把一個俄國有教養的無神派的靈魂,和在鯨魚的肚子裏生了三天三夜悶氣的預言者約拿的靈魂攙和在一起,——就成了這個躺在道路上的思想家的性格。」
「他究竟安心躺在什麼上面呢?」
「總能安心躺在點什麼上面的吧。你不是在發笑麼?」
「真是好漢!」伊凡嚷著說,仍舊顯出那種奇怪的興奮心情。現在他是懷著一種意想不到的好奇心在聽下去了。「怎麼樣?現在還躺著麼?」
「問題就在他不躺了。他躺了幾乎一千年,以後就站起來走了。」
「真是笨驢!」伊凡嚷道,神經質地哈哈大笑起來,似乎一直在那裏用心思考著什麼。「永世躺著,或是走億萬兆公里的路,還不都是一樣?這總得要走十億年吧?」
「甚至還要多得多,可惜沒有紙筆,要不然可以計算一下。但是他早就走到了,故事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怎麼,走到了?他哪裡來的這十億年?」
「你只要想想我們現在的大地。現在大地的本身也許就重複過十億次了,衰亡,冷卻,破裂,粉碎,分化為構成它的各個元素,然後又是『穹蒼上面的水』,又是彗星,又是太陽,以後又從太陽化出大地,——這種發展也許已經重複了無數次,而且老是一個樣子,分毫不爽。真是難堪到極點的乏味事。……」
「得了,得了,他走到以後,又出了什麼事呢?」
「天堂的門為他打開,他剛進去以後,還沒有過兩秒鐘,——這是照鐘錶的時間,照鐘錶的時間(雖然據我看來,他口袋裏的表早就應該在路上化為元素了),還沒有過兩秒鐘,他就感歎道,為了這兩秒鐘,不但值得走億萬兆公里,甚至可以走億萬兆的億萬兆公里,再乘上億萬兆次方!總而言之,他不但唱了『讚美』詩,甚至還添油加醋,所以有些思想方式比較正直的人,起初甚至聯手也不願意和他握,覺得他搖身一變成了保守派,也變得太快了。這全是俄國人的脾氣。我重說一句:這是一個神話。怎樣販來的就怎樣賣出去。你瞧我們那裏如今對於這類問題還抱著什麼樣的見解。」
「這回我把你抓住了!」伊凡叫道,甚至帶著一種孩子氣的歡樂,似乎他終於完全想起來了,「這個億萬兆年的故事是我自己編出來的!我那時是十七歲,在中學讀書,……這個故事我當時編好,講給一個姓柯羅夫金的同學聽,這還是在莫斯科的時候。……這段故事十分特別,我決不會是從任何地方引用來的。我幾乎已經忘記它,……但是現在無意中想起來了,——是我自己想起來的,不是你講的!有成千上萬樁事情有時是無意中想起來的,甚至是在被綁赴刑場的時候,……在夢裏想起來的。你就是這樣一個夢。你是夢,實際是不存在的!」
「從你否認我時這副激動的神氣看來,」紳士笑著說,「我確信你總還是相信我的。」
「一點也不!連百分之一都不信!」
「但總還有千分之一的相信,『順勢療法』醫派的極微劑量也許是最強烈的。你應該老實承認你是相信的,即使是一萬分之一的相信。……」
「決不!」伊凡憤恨地叫道。「不過,我倒是很願意相信你的!」他忽然又奇怪地補充了一句。
「哎!這才是老實的承認!不過我是心善的,在這問題上也願意幫你的忙。你聽著:是我把你抓住了,不是你把我抓住!我是故意把你自己已經忘了的故事講給你聽,好讓你徹底不相信我。」
「你這是胡說!你出現的目的就是要我相信你是存在的。」
「就是呀。但是遊移,不安,信仰和不信仰間的鬥爭,有時成為象你這樣有良心的人的一種磨難,簡直到了寧可上吊的地步。我正因為知道你有一點相信我,所以講出這個故事,讓你根本不相信我。我輪流地一會兒把你引向信仰,一會兒引向不信仰,我這樣自有我的目的。這是一種新的方法。如果你真完全不信我了,你就一定會立刻當面向我保證說我不是夢,是實有其人。我知道你的。這樣我就能達到目的了,我的目的是正直的。我只要把一小粒的信仰撒到你身上,就會長出一棵橡樹,而且是那麼大一棵橡樹,你坐在它上面,就會想充當起『沙漠的苦修者和神聖的貞女』來,因為你內心深處非常非常想當這個。你將靠吃蝗蟲為生,千辛萬苦到沙漠裏去苦修以拯救自己的靈魂!」
「那麼你這混蛋,是在竭力拯救我的靈魂麼?」
「有時候總得做些好事呀。你又生氣了,我看出你又生氣了!」
「小丑!你曾經引誘過那些靠食蝗蟲為生,在不毛的沙漠裏祈禱十七年,身上長滿了苔蘚的人們麼?」
「我的好人,我正是一直在做這種事情。你會忘記整個世界和一切世界,而戀戀不捨這樣一個人,因為他是一顆無價的寶石,這樣的一個靈魂有時抵得上整個星座,——我們自有我們的數學。勝利是寶貴的!他們中間有些人學識實在不比你差,儘管你不會相信。他們能夠同時一眼看穿信仰和不信仰的奧秘,弄得人有時似乎簡直只差一點點就會『摔個倒栽蔥』,象演員戈爾布諾夫所說的那樣。」
「怎麼樣?碰了一鼻子灰走的麼?」
「我的好朋友,」客人含義深長地說,「碰一鼻子灰,有時總比完全沒有鼻子好,新近有一個害病的侯爵(大概是專門醫生治療的),對他那位耶穌會士的懺悔神父懺悔時就這樣說過。我當時也在場,——那真是妙透了。他說:『請您還我的鼻子吧!』他捶胸頓足地說。『我的兒子,』神父搪塞說,『一切事情都會按照不可測的天命發展,看得見的不幸有時會帶來儘管是看不見的,但卻是不尋常的好處。如果說嚴峻的命運使你喪失了鼻子,那麼您的好處就是您這一生再沒有人敢對您說您碰了一鼻子灰。』『神父,這並不能給我安慰!』那個絕望的人叫道,『相反地,我高興一輩子每天碰一鼻子灰,只要它能獃在我臉上原來的地方!』神父歎了一口氣說,『我的兒子,美滿的幸福是不能一下子求到的。您這已經是對於天道的一種抱怨了,可是就這樣它也沒有忘掉你,因為既然你象現在這樣大聲哭喊,說你情願一輩子碰一鼻子灰,那麼你的願望等於已經間接地達到了:因為你喪失了鼻子這件事也就是碰一鼻子灰。』」
「呸,真是蠢話!」伊凡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