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明天我怕什麼?」伊凡奇怪地說,忽然果真有一種恐懼象冷風似的吹進他的心裏去。斯麥爾佳科夫的眼睛溜了他一下。
「您不——明——白麼?」他拉長聲音,帶著責備的口氣說。「聰明的人何必裝出這種演喜劇的樣子來呢?」
伊凡默默地瞧著他。單單他以前的這個僕人現在對他說話時所用的這種意料不到的口氣,傲慢得簡直難以想像的口氣,就顯得有些不同尋常了。甚至上次也沒有過這樣的口氣。
「我對您說,您不必害怕。我決不告發您。沒有佐證。你瞧,手都發抖了。您的手指幹嗎直動彈?您回家去吧。不是您殺死的。」
伊凡打了個哆嗦。他想起阿遼沙來。
「我知道,不是我……」他喃喃地說。
「您——知——道麼?」斯麥爾佳科夫又介面說。
伊凡跳起身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你全說出來,你這毒蛇!全說出來!」
斯麥爾佳科夫一點也不懼怕。他只是用瘋狂的仇恨目光緊緊盯著伊凡:
「要說,就是您殺死的。」他憤恨地低聲說。
伊凡彷彿想到了什麼事情,頹然坐到椅子上。他恨恨地苦笑了一下。
「你還是指那天所說的事?上次所說的事麼?」
「上一次您在我面前就全都明白了,現在您也是明白的。」
「我只明白你是瘋子。」
「一個人怎麼會這麼不怕囉嗦?我們幹嗎要面對面地坐著,互相捉迷藏,演滑稽戲呢?您是不是還想把一切全推到我一個人身上,當面推給我?是您殺死的,您就是主犯,我只不過是您的走卒。我做了您的忠實的李查德,是依照您的話做了這件事的。」
「『做了』?那麼難道真是你殺的?」伊凡覺得一陣渾身冰冷。
他的腦子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崩潰了,他渾身哆哆嗦嗦地打著寒戰。這下斯麥爾佳科夫倒望著他奇怪起來:大概是伊凡那毫不做作的張惶失措,終於使他吃驚了。
「難道您果真一點不知道麼?」他不信任地嘟囔說,強笑著直望著他的眼睛。
伊凡一直瞪著他,他的舌頭好象被拔掉了。
萬卡上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那支歌忽然在他腦子裏迴響。
「你知道麼:我怕你是一個夢,你是坐在我的面前的一個幻影。」他喃喃地說。
「這兒什麼幻影也沒有,只有你我兩個,此外還有一位第三個。這第三個人,他現在顯然就在我們兩人中間。」
「他是誰?誰在這裏?第三個人是誰?」伊凡·費多羅維奇驚惶地問道,環視著四周,眼睛匆促地向四個角落裏搜尋什麼人。
「第三個人就是上帝,天神,它現在就在我們身邊,不過不必找他,您找不到的。」
「你說是你殺的,那是撒謊!」伊凡瘋狂地喊了起來。「你不是瘋了,就是拿我開心,象上次一樣!」
斯麥爾佳科夫仍象剛才那樣,一點也不慌張,只是緊緊地盯著他看。他怎麼也無法消除他的不信任,他總以為伊凡「全都知道」,只是裝腔作勢,要「當著他的面,把一切推到他一個人身上」。
「您等一等。」他終於用微弱的聲音說,忽然從桌子下面抽出左腿,把褲腿往上捋起。他的腳上穿著高腰白襪和拖鞋。斯麥爾佳科夫不慌不忙地摘下弔襪帶,手指深深地伸進襪筒裏去。伊凡·費多羅維奇望著他,忽然全身顫抖,感到一陣劇烈的恐怖。
「瘋子!」他大喊一聲,迅速地從座位上跳起,往後倒退,背撞在牆上,全身緊張地挺得筆直,就象粘牢在牆上似的。他懷著瘋狂的恐怖,瞪著斯麥爾佳科夫。斯麥爾佳科夫一點也不在乎他的驚慌,繼續在襪子裏面搜尋,似乎竭力想用手指在裏面抓住什麼東西,把它拉出來,最後終於抓住,開始往外拉。伊凡·費多羅維奇看見那是一些紙,或是一疊紙。斯麥爾佳科夫把它們拉了出來,放在桌子上。
「這不是麼!」他輕聲說。
「什麼?」伊凡顫抖著問。
「請你瞧瞧吧。」斯麥爾佳科夫還是輕聲地說。
伊凡走近桌旁,拿起那一疊東西,動手打開來,但是忽然把手一縮,好象是碰到了一條憎惡可怕的毒蛇。
「您的手指不住哆嗦,抽筋似的。」斯麥爾佳科夫說,自己不慌不忙地打開紙包,原來紙包裏面是三疊一百盧布的、花花綠綠的鈔票。
「全在這裏,三千盧布,您用不著點,收下來吧。」他用頭向鈔票揚一揚,請伊凡收下。伊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臉白得象一張紙。
「你掏襪筒的時候……把我嚇住了。……」他說了一句,古怪地笑了笑。
「難道說,難道說你始終不知道麼?」斯麥爾佳科夫又問。
「不,我不知道。我一直以為是德米特裏。唉,哥哥呀,哥哥!」他突然兩手捧住了自己的頭。「你對我說:是你一個人殺的麼?哥哥不在內?還是和哥哥一起幹的?」
「只是同您在一起,同你在一起殺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是清白無辜的。」
「好的,好的……關於我以後再說。為什麼我老是哆嗦……話都說不出來。」
「當時您多勇敢,您說:『什麼都可以做』,但是現在竟嚇成這樣!」斯麥爾佳科夫詫異地嘟囔說。「你要不要喝點檸檬水?我就叫他們拿來。它很能振作精神的。不過這些東西得先遮蓋一下。」
他又點頭指指那一疊鈔票。他想站起來朝門外喊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讓她弄一點檸檬水進來,但先想找點什麼東西蓋住錢不讓她看見,他先掏出手帕來,但因為它實在太髒,就只好拿起桌上唯一的那本黃皮書,——就是伊凡走進來時看到的那本書,——壓在鈔票上面。這本書的名稱是《聖父伊薩克·西林語錄》。伊凡·費多羅維奇下意識地讀了一下這個書名。
「我不要喝檸檬水。」他說。「關於我以後再說。你坐下來說說:你是怎麼做這件事情的?你全說出來。……」
「您最好把大衣脫下來,要不然您會出一身汗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似乎現在才想起來,他沒有離開椅子,剝下大衣,就扔在長凳上。
「你說呀,請你說呀!」他似乎平靜下來了。他滿有把握地等著,相信斯麥爾佳科夫現在一定會把一切情況全都說出來。
「您問我是怎樣幹的嗎?」斯麥爾佳科夫歎了口氣說,「用最自然的方式幹的,照您的話……」
「關於我的話以後再說。」伊凡又打斷他,但是已經不象以前那樣大喊小叫了,他說話的語氣很堅定,似乎已完全恢復了自製。「不過你一定要詳細講一講,你是怎樣幹的?按順序全說出來,一點也不要遺漏。細節,最要緊的是細節。我請求你。」
「你動身以後,我當時就掉進了地窖裏。……」
「發了羊癲瘋還是假裝的呢?」
「自然是假裝的。一切都是假裝的。安安靜靜地沿著階梯下來,一直走到下面,安安靜靜地躺下,就立刻叫喊起來。並且哆嗦掙紮著,直到人家抬我出去。」
「你等一等,以後,直到進了醫院,也全是假裝的麼?」
「完全不是。第二天一早,還沒進醫院,一次真正的多年沒見過有那麼厲害的羊癲瘋就發作了。整整兩天完全失去了知覺。」
「好的,好的。接著說下去吧。」
「人家讓我躺在鋪板上面,我就知道是在隔板後面,因為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每逢我生病的時候,總是把我放在他們自己的房間的隔板後面。他們從我生下來的時候起,總是對我很親切的。夜裏呻吟著,只是聲音很輕。一直在等著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等什麼?等候他到你那裏去麼?」
「幹嗎到我那裏去。我等候他到宅裏來,因為我毫不懷疑他當夜準會來的。因為他見不到我,得不到任何消息,就一定會自己爬牆進來的,他會這樣做,而且準會幹出點什麼事情來。」
「要是不來呢?」
「那就什麼事也不會有了。他不來我是不敢的。」
「好,好……你說得明白些,不要忙,最要緊的是什麼也不要遺漏!」
「我等著他殺死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是準會發生的。因為我已經使他有了這樣的思想準備,……在最近的幾天以來,……主要的是他已經知道那些暗號。以他的疑心病和這幾天來攢的一肚子氣,他一定會用這些暗號闖進屋裏去的。這準毫無疑義。我就是指望著他這樣幹的。」
「等一等,」伊凡插嘴說,「假使他殺死了,他就會自己拿了錢逃走。你一定會想到這一點吧?這樣你還能得到什麼呢?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