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勸了他好一會。好不容易才讓他安靜下來。他們告訴他,他的衣裳因為沾滿了血跡,必須「收作物證」,現在他們「甚至沒有權利」還讓他穿這些衣服,……「因為還不知道這案將來究竟如何結局」。最後米卡總算有點明白過來。他陰沈地閉口不響了,開始匆忙地穿上衣服。只是在穿的過程中他又說這套衣服比他的那套闊綽,他不願「占人家的便宜」。而且「瘦得不象話,是不是讓我穿好了,扮一個丑角……供你們取樂?」
他們又竭力對他說,他在這一點上也有點誇大了,卡爾幹諾夫先生雖然身材比他高,卻也只高一點點,只有褲子長些。不過實際上上衣的肩頭確實是太窄了。
「見鬼,扣鈕子都費勁。」米卡重又嘟囔起來。「勞駕,立刻請你們對卡爾幹諾夫先生轉達,不是我向他借衣服穿,是人家要把我打扮成丑角模樣的。」
「他很理解,而且很惋惜,……並不是惋惜他的衣裳,而是特別對這件事情感到惋惜。……」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剛開始喃喃地說。
「誰管他惋惜不惋惜!現在上哪兒去?還是老坐在這裏?」他們又請他到「那間屋子」裏去。米卡走了出來,氣忿忿地緊繃著臉,儘量誰也不看。他穿了別人的衣裳,感到十分丟臉,甚至在那些鄉下人和特裏豐·鮑裏索維奇面前也是如此,後者不知為什麼突然在門口露了露面,又馬上不見了:「來看看我化了裝的模樣的。」米卡想。他仍在原來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有一種荒誕的惡夢般的感覺,覺得自己似乎有點神志不清。
「唔,現在準備再怎麼樣,該用鞭子抽我了吧,別的招都已經使盡了!」他咬著牙狠狠地對檢察官說,對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他簡直不願意朝他轉過身去,似乎連和他說話都感到不屑。「他把我的襪子檢查得也太細緻了,這混蛋還吩咐人把它翻過來,他這是故意讓大家看看我的內衣有多麼髒!」
「現在該開始訊問證人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好象是在回答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問題。
「是的。」檢察官沉思地說,似乎也在那裏思索什麼事情。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們為您的利益著想,能做的都做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繼續說。「但是既然您完全拒絕對我們說明您身邊那筆錢的來源,現在我們就……」
「您的戒指是用什麼鑲的?」米卡忽然打岔說,似乎剛從沉思中醒過來,手指指著戴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右手的三個大戒指中的一個。
「戒指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驚訝地反問。
「就是那個……中指上的,有花紋的,那是什麼寶石?」米卡似乎有點發脾氣的樣子堅持地問,好象一個固執的孩子。
「那是茶晶,」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微笑著說。「要不要看看,我摘下來……」
「不, 不, 不用摘!」米卡暴躁地說,忽然醒悟過來,自己恨起自己來了。「您不必摘,不必,……見鬼,……諸位,你們侮辱了我的靈魂!難道你們以為如果我真的殺了父親,竟會瞞住你們,裝假,撒謊,躲藏麼?不,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不是這樣的人,他受不住這個,假使我有罪,我敢賭咒,我不會象起初打算的那樣等到你們來臨和太陽出山,我會不等黎明早就自殺的!我現在清楚地知道我一定會這麼辦。我在這該死的一夜裏知道了簡直活二十年都學不到的事情!……如果我真是個殺父的逆子,今夜,此刻,我跟你們在一起時,難道還會是這副樣子,還會這樣說話,這樣行動,這樣看著你們和世界麼。即使是不經意地殺害了格裏戈裏,也使我整夜不得安寧,——並不是因為恐懼,並不是僅僅因為懼怕你們的刑罰!是害怕恥辱!難道你們還要想叫我物件你們這樣好嘲弄人的人,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相信,鼠目寸光,只愛嘲弄人的人,更進一步坦白講出我的新的卑賤行為,新的可恥的事麼?即使這能輓救我免受你們的判罪也不行。我寧肯去服苦役!殺死我的父親,偷他的錢的是那個開了父親的房門,並且從這門裏走進去的人。這人是誰,我也正苦思苦想,捉摸不透,但決不是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你們記住這一點吧,——這就是我所能對你們說的一切。夠了,別再糾纏了,……隨你們判流放也好,處死刑也好,但求不要再惹我生氣。我不再說話了。你們叫你們的證人進來好了!」
米卡說了這樣一段突如其來的獨白,好象下決心從此再不開口。檢察官一直觀察著他,等他說完以後,突然十分冷淡而平靜地彷彿用極其平常的口氣說:
「說起您剛才提到的那扇敞開的門的事情,我們現在倒正好可以告訴您一段十分有意思,而且對於您,對於我們都極重要的證詞,是那個被您所傷害的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所作的。他醒了過來,經我們盤問,明白而且堅持地說,他當時走到臺階上,聽見花園裏有什麼聲音,決定從已經敞開著的園門裏走進園內,他剛一進去,還沒有看見您在黑暗中快步跑開以前,——據您自己對我們說,是在窗裏看見了您的父親以後從敞開的窗前跑開的,——當時他,格裏戈裏,朝左右望瞭望,除了確實望見窗子開著以外,同時還在離開自己近得多的地方,望見那扇門也開著,但是這扇門據您所說在您留在園內的全部時間一直是關著的。我不瞞您說,瓦西裏耶維奇堅決地斷定,證明您一定是從門裏跑出來的,雖然並沒有親眼看見您怎麼跑出來,剛一看到您的時候您已經離他較遠,在花園中間,朝圍牆方面跑去。」
米卡還在他剛說了一半的時候,就已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胡說!」他這時忽然瘋狂地喊道,「睜著眼瞎說!他不會看見開著的門,因為當時是關著的。……他說謊!……」
「我應該對您再說一遍,他的供詞是堅決的。他毫不動搖。他堅決地這樣認為。我們反復問了他好幾次。」
「我的確問過他好幾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熱心地證實。
「不對,不對!這不是對我的誣陷,就是瘋人的幻覺,」米卡繼續嚷道,「這完全是流血受傷以後神志不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生了幻覺,……所以他才說胡話。」
「是的,但是他注意到洞開的門,不是在受傷醒過來的時候,而是在這以前他剛從廂房走進花園的時候。」
「不對,不對,這是不會有的!這是他因為恨我,誣陷我的。……他不可能看見。……我並沒有從門裏跑出來。」米卡氣喘吁吁地說。
檢察官轉身向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鄭重其事地說:
「您拿出來。」
「這東西您認識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拿出一個厚紙的大公文信封放在桌子上,——信封上面還看得出三個遺留著的火漆印。信封是空的,一邊已被撕破。米卡瞪大眼睛注視著它。
「這是……這一定是父親的信封,」他喃喃地說,「裏面裝有三千盧布的那個信封,……假使上面有字,讓我瞧瞧:『我的小雞』……這兒還有:三千盧布,」他叫道,「三千,你們瞧見沒有?」
「自然看見的,但是我們已經找不到裏面的鈔票,它是空的,丟在屏風後面床旁地板上。」
米卡獃立了幾秒鐘,象挨了一悶棍似的。
「諸位,這是斯麥爾佳科夫!」他忽然拚命喊了起來,「這是他殺死的,他搶的錢!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老人的信封藏在什麼地方。這是他,現在全明白了!」米卡簡直喘不過氣來了。
「但您不是也知道信封的事,並且也知道它在枕頭底下麼?」
「我從來也不知道,而且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它,現在才第一次看見,以前只不過聽斯麥爾佳科夫說過。……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老頭子把它藏在什麼地方,我並不知道。……」米卡簡直氣都喘不過來了。
「不過您剛才自己供述,信封放在去世的父親的枕頭底下。您確實說了在枕頭底下,那麼說,您是知道放在哪兒的。」
「我們就是這樣記錄下來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證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