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啊!他這是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她舉起兩手緊緊握著叫道,「我沒有給過他一分錢,一點也沒有給過!唉,快跑,快跑!……什麼也別說了!快去救老頭子,快去看他的父親,快跑!」
「太太,這麼說,您沒有給他錢麼?您的確記得您沒有給他一點錢麼?」
「沒有給,沒有給!我拒絕了他,因為他不知好歹。他發狂似的走出去,跺著腳。他向我撲過來,我躲開了。……我還要對您說,因為我現在對您什麼也不想隱瞞了,他甚至朝我、朝我啐唾沫,您能想得到麼?可是我們幹嗎老站著?哎呀,請坐呀,……對不起,我……不過您最好快去,快去,您應該跑去把可憐的老人從可怕的死亡裏救出來!」
「要是他已經殺死了他呢?」
「唉,我的天,是呀!那麼現在我們怎麼辦?您想,現在該怎麼辦?」
她說著讓彼得·伊裏奇坐下,自己坐在他的對面。彼得·伊裏奇簡單而十分明白地對她講了事情的經過,至少是今天他親眼目擊的那一段經過,還談到剛剛找過費尼婭,提到關於小杵的事。這一切細節使這位情緒激動的夫人萬分震驚,不時地手摀住眼睛叫喊起來。……
「您瞧,這一切我全都預感到了!我有這種本領,無論我料想到什麼,結果總會真的發生的。我有多少次,多少次見到這個可怕的人,心裏總是想:這個人早晚會殺死我的。現在果然就發生了。……我是說,即使他現在殺死的不是我,卻是他的父親,那也是因為顯然有上帝的手在保護著我,再說他自己也覺得殺死我未免慚愧,因為我還親自在這裏,就在這個地方,給他在脖子上掛上了一個從大殉道者瓦爾瓦拉遺體上取下來的肖像。……那一會兒我的性命真是太危險了,我當時一直走到他面前,緊挨著他站著,他還把脖子伸得長長的好讓我掛哩!您知道,彼得·伊裏奇(對不起,您好象說過您的名字是彼得·伊裏奇吧),……您知道,我並不相信奇跡,但是這個神像,現在我所遇到的明顯的奇跡,真使我十分震驚,讓我又要對不管什麼都願意相信了。您聽見佐西馬長老的事麼?……哦,我真不知道我現在在說些什麼。……您瞧,他居然帶著脖子上的神像對我啐唾沫。……自然只是啐唾沫,沒有殺死我,接著……接著就一下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但是我們上哪兒去,現在我們該上哪兒去,您打算怎樣?」
彼得·伊裏奇站起身來,宣佈他現在要直接去找警察局長,把什麼全告訴他,以後怎麼辦,他會知道的。
「對,他是好人,很好的人,我認識米哈伊爾·馬卡雷奇的。當然,正應該去找他,您真是會想主意,彼得·伊裏奇,您真是想得好;您知道,要是換了我不會想到這層!」
「因為說起來我跟警察局長也是很熟的朋友。」彼得·伊裏奇說,還站在那裏,顯然想設法趕緊離開這位一直不讓他有機會告辭的感情衝動的女太太。
「您記著,您記著,」她嘟嘟囔囔地說,「您一定要就來告訴我,您在那裏見到和打聽到些什麼,……發現了什麼,……怎樣處置他,判他流放到哪兒。請問,我們不是沒有死刑了麼?不管怎麼請您一定馬上來,哪怕半夜三點也行,哪怕四點鐘也行,甚至四點半也行。……您叫人把我喚醒,假如我不醒,把我推醒。……唉,天呀,我壓根兒也睡不著了。您說要不要,我也同您一塊兒去?……」
「不必了,但是如果您現在親筆寫兩三行字準備著,聲明您並沒有借給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任何錢款,那倒也許不會多餘的,……有備無患。……」
「完全對!」霍赫拉柯娃太太歡欣地跳到書桌旁邊。「您知道,您在這類事情上那樣會出主意,那樣能幹,真叫我驚奇,簡直是使我吃驚。……您在本地任職麼?聽到您在這裏任職,真是太令人高興了。」
她一面繼續說話,一面迅速地在半頁信箋上草草寫了下面三行粗大的字:
“我一生從未將今天的三千盧布借與不幸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卡
拉馬佐夫(因為不管怎樣他現在總是不幸的),而且從來,從來不曾借給
過他任何其他款項!我可以以世上最神聖的一切的名義起誓。
霍赫拉柯娃簽字。”
「這是我寫的字條!」她迅速轉身朝著彼得·伊裏奇說。「快去救他吧。這是您的偉大的功績。」
她朝他畫了三次十字。她甚至跑出去一直送他到前屋。
「我真感謝您!您簡直不會相信,我現在是多麼地感謝您,因為您首先到我這裏來。怎麼我們以前沒有見到過?以後如果您能常到我這裏來,我會感到非常榮幸。您就在本地任職,這真叫人高興。……您辦事那樣精細,那樣會出主意。……不過他們應該器重您,遲早應該瞭解您,只要我能替您幫忙,請您相信……哦,我真是喜愛青年人!我簡直愛上了青年人。青年人是現在我們這個苦難的俄羅斯的支柱,是它的全部希望。……哦,您去吧,您去吧!……」
但彼得·伊裏奇其實已經在往外跑了,要不然她還不會這樣快放他走的。不過霍赫拉柯娃太太還是給他留下了極愉快的印象,甚至使他因為牽連進這樣糟糕的事而產生的恐慌心情也減輕了些。 人們的趣味是各不相同的, 這一點大家都知道。「她並不怎樣老,」他愉快地想,「相反地,我簡直會錯把她當成了她的女兒。」
至於霍赫拉柯娃太太,她簡直是被這青年人迷住了。「多麼能幹,多麼井井有條,在我們的時代有這樣的青年人!還加上那種舉止和外表。有人說現在的青年人什麼事也不會做,這就是給他的一個反證」,等等,等等。因為盡這樣想著,她甚至連這個「可怕的事件」幾乎都忘卻了,直到她躺在床上,忽然重新想起自己當時「性命多麼危險」的時候,才又感歎道:「這真是可怕,這真是可怕!」但是說著立刻就沉入了十分深沉和甜蜜的夢鄉。不過,假如方纔我描寫的一個青年官員和年紀還不算老的寡婦兩人間這次奇妙的相遇,以後不成為這個規矩細心的青年人一生事業的基礎的話,我是不會提這些不相干的細微末節的。這在我們的小城裏至今回想起來還使人不勝驚歎,而下文,在我們快要講完這個關於卡拉馬佐夫兄弟的長長的故事時,也許我們也還要特別就這件事說兩句話。
第二節 報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