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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地愛著他,整整五年,一直,一直愛著他!我不是愛他,只是愛我自己的怨恨麼?不,是愛他!唉,是愛他!我說我只是愛我的怨恨,並不愛他,那是昧心話!米卡,我當時只有十七歲,他當時對我多麼溫存,多麼快樂!還唱歌給我聽。……也許那時不過是我這傻姑娘覺得這樣。……但是現在呢?天啊,現在這個人不是他,完全不是他。就連那張臉也不是他,完全不是他了。我從臉上都已經認不出他來。我坐季莫費依的馬車到這裏來時,心裏盡在想,一路上盡在想:『怎麼跟他見面,說幾句什麼話,我們怎樣互相你瞧著我,我瞧著你,……』我的心都緊張得揪起來了,可是誰料到他竟好象把一盆髒水潑到了我的身上。他象個老師似的說話:說的全是些文縐縐的、一本正經的話,而且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神氣來見我,弄得我不知怎麼好。跟他連一句話都搭不上。我起初以為這是他在那個高個子波蘭人面前感到拘謹的緣故。我坐在那裏,看著他們,心裏想:為什麼我現在竟一句話也不會同他說了呢?你要知道,這是他的妻子把他弄壞的,就是他當時拋下我娶她的那個女人。……她把他改造過了。米卡,真是羞愧極了!唉,我真覺得羞愧,米卡,真是羞愧!唉,我要羞愧一輩子!真可詛咒呀,這五年是多麼可詛咒,多麼可詛咒呀!」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但是沒有放開米卡的手,緊緊地抓著他。
「米卡,親愛的,你等一等,不要走,我想對你說一句話,」她輕聲說,忽然抬起臉朝著他,「你聽著,你對我說,我愛誰?我愛著這裏的一個人。這人是誰?你對我說呀。」在她哭腫了的臉上顯出了微笑,眼睛在半明半暗的朦朧中閃閃發光。「剛才一隻鷹突然走了進來,我的心猛然一沉,馬上悄悄地對我說『你這傻瓜,你愛的就是這個人呀。』你一走進來,就使一切都變得明朗了。『可是他在怕什麼呀?』我心想。看得出你在怕,非常怕,連話也不會說了。我心想,他怕的不是他們,——難道你還能懼怕什麼人麼?我心想,他怕的是我,只有我。費尼婭一定已經對你這小傻瓜說過,我怎樣隔窗對阿遼沙呼喊,說我愛了米卡一小時,現在動身去愛……另一個人了。米卡,米卡,我這傻子怎麼會想到,在愛你以後還能愛另一個人!你原諒我麼,米卡?原諒不原諒我?你愛嗎?你愛嗎?」
她跳起身來,兩手抓住他的肩膀。米卡喜悅得說不出話來,獃獃地望著她的眼睛,臉龐,她的微笑,接著突然緊緊地抱住了她,拚命吻起她來。
「你饒恕我折磨你麼?我是由於怨恨才折磨你們大家的。我為了怨恨故意惹得那個小老頭子急得要發瘋。……記不記得,你有一次在我家裏喝酒,砸碎了酒杯?我清楚地記得這件事,今天我也砸碎了酒杯,我『為我這下賤的心』喝了酒。米卡,你這個雄鷹,你怎麼不吻我?吻了一次,就放開了,只是望著我,聽著我。……聽我說話做什麼!你吻我,使勁地吻,就是這樣子。要愛,就真正地愛吧!現在我將做你的奴僕,一輩子做你的奴僕!做奴僕多麼甜蜜啊!……吻我!打我,折磨我,隨便你怎樣對待我。……唉,真應該折磨我。……慢著!你等一等,以後再說,我不想這樣……」她突然推開他,「你走開吧,米卡。我現在要去喝酒,要喝得爛醉,醉了就去跳舞。我要去,我要去!」
她從簾子後面掙脫他跑了出來。米卡象醉人似的跟著她出來。「隨便吧,現在愛發生什麼事情就發生什麼事情,——為了這樣的一分鐘,我可以交出整個世界。」他的腦海裏這樣想著。格魯申卡果真一口氣又喝幹了一杯香檳酒,突然大醉了。她坐在原來的那把安樂椅上,帶著幸福的微笑。她的兩頰緋紅,嘴唇火燙,發亮的眼睛水汪汪的,目光中充滿熱情,使人心醉。連卡爾幹諾夫也覺得心裏彷彿有什麼東西紮了一下,他走到她身邊來了。
「剛才你睡覺的時候,我吻了你一下,別人告訴你了麼?」她口齒有點含糊地對他說,「我現在喝醉了,你瞧……你沒有醉麼?米卡為什麼不喝?為什麼你不喝,米卡?我喝醉了,你倒不喝。……」
「我醉了,不喝就已經醉了,……我為你而醉,現在還想喝酒來醉一下。」
他又喝了一杯,立刻,——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他直到喝了這最後的一杯才感到醉了,突然地醉了,在這以前他一直是清醒的,他自己記得這一點。從這個時候起,一切在他的周圍旋轉,象在夢囈裏一般。他走動,歡笑,同大家說話,而這一切都好象是不知不覺做出來的,另有一種牢牢不去的、火辣辣的感情在他的心裏不斷冒出來,據他以後回憶說,「就彷彿心裏有一團燒紅的炭似的」。他走到她跟前,坐在她的身旁,看她,聽她說話。……她變得異常好說話,不斷招呼各式各樣的人到她的身邊來,又忽然會把合唱隊裏的某個姑娘叫到跟前,或者吻吻她,就放她走,或者有時還舉手給她畫個十字。可是過一分鐘她卻又會哭起來。引得她十分高興的是那個「小老頭子」,——她這樣稱呼馬克西莫夫。他不時地跑來吻她的手和「每一個手指」,後來還自己唱著一首老的歌作為伴奏,又跳了一個舞。每唱到下面這段副歌的時候,他跳得特別起勁:
“小豬兒說:吱,吱,吱,吱,
小牛兒說:哞,哞,哞,哞,
小鴨兒說:嘎,嘎,嘎,嘎,
小鵝兒說:呷,呷,呷,呷。
小雞兒在穿堂裏走,
啾,啾,啾,啾地說開了話,
啾,啾,啾,啾地說開了話!”
「給他點什麼,米卡,」格魯申卡說,「送點什麼給他,他很窮。唉,那些可憐的受侮辱的人呀!……你知道麼,米卡,我要進修道院。不,真的,我總有一天要進修道院。今天阿遼沙對我說了些話,值得記住一輩子。……是啊。……不過今天讓我們跳一下舞。明天進修道院,今天先跳一下。好人們,我想淘一淘氣。那有什麼關係,上帝會饒恕的。要是我當上帝,我會饒恕一切人:『我的親愛的罪人們,從今天起我饒恕大家。』我也要去請求饒恕:『好人們,饒恕我吧,我是個愚蠢的女人,這是實話。』我是畜生,這是實話。但是我願意祈禱。我舍了一棵蔥。象我這樣的壞女人也是願意祈禱的!米卡,讓他們去跳舞,你不必攔阻。世界上所有的人全是好的,一律是好的。這世上真好。我們人雖然壞,可是世界是好的。我們又是壞的,又是好的,又是壞的,又是好的。……你們說說,我問你們,大家全走過來,我問一下:你們倒給我說說看,為什麼我這樣好?我是好人,我是很好的人,……那麼我為什麼這樣好呢?」格魯申卡嘟嘟囔囔說著,越來越醉了,最後還當眾宣佈她要親自跳舞。從椅子上站起來,就搖晃了一下。「米卡,你不要再給我酒喝,我要喝,你也不要給。酒不讓人安靜。一切全旋轉起來,連火爐也在轉,一切全在轉。我要跳舞。讓大家看我怎樣跳,……看我跳得多好,多美。……」
這個念頭還是很認真的:她從口袋裏掏出一條白麻紗的小手絹,右手握住它的一角,預備跳舞時揮動。米卡張羅著,姑娘們靜了下來,預備只等一招手就齊聲伴唱起舞曲來。馬克西莫夫聽說格魯申卡自己想跳舞,高興得尖叫起來,走到她面前連跳帶唱:
“腿兒圓,腰兒細,
小尾巴繃得緊緊的。”
但是格魯申卡朝他揮揮手絹,把他趕走了:
「噓,噓!米卡,他們為什麼不來?讓大家全來……看一看。把那兩個關著的人也叫來。……為什麼你關起他們來?你對他們說,我要跳舞,讓他們也來看一看我怎樣跳舞。……」
米卡醉醺醺地走到鎖著的門前,舉拳敲門。
「喂,你們呀……波特維索茨基先生們!你們出來呀,她要跳舞,叫你們出來。」
「混蛋!」波蘭人中有一個罵了一聲。
「你是個小混蛋!你是下賤的小人,一點兒不錯。」
「您別再拿波蘭人開玩笑了吧。」卡爾幹諾夫規勸地說,他也醉得動不了了。
「住嘴,孩子!我罵他混蛋,並不是罵所有的波蘭人混蛋。波蘭不單單是由混蛋組成的。你別多嘴了,漂亮的孩子,吃糖果去吧。」
「唉,這是些什麼人呀!他們簡直好象不是人,為什麼他們不想和解呢?」格魯申卡說著就走過去跳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