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頁
假使她對他說:「我是你的,你把我帶走吧」,那麼他將怎樣把她帶走呢?他哪裡有錢,有必要的用費呢?多少年來一直不斷地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所給的那筆錢中陸續支給的生活用款恰巧在這時候全部支完了。自然格魯申卡有錢,但是米卡在這個問題上卻忽然發起可怕的驕傲脾氣來:他要自己把她帶走,用自己的錢和她開始過新的生活,而不願意用她的錢;他甚至想也不願意想他會用她的錢,一想到這裏就感到苦惱而不是滋味。我在這裏不想去渲染這件事,也不想去分析它,而只是指出,此時此刻,他的心情就是這樣。這甚至也說不定完全是由於他偷用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錢,間接而且似乎下意識地感到良心上的隱痛所致:「已經在一個女人面前做了壞蛋,立刻又在另一個女人面前做壞蛋,」他當時想,這是他以後自己承認的,「而且格魯申卡如果知道了,也是不會再要這樣的壞蛋的。」那麼究竟到哪裡去籌這筆款子,從哪裡去弄到這筆倒楣的錢呢?要不然,一切都將落空,什麼也辦不成,「僅僅因為沒有錢,唉,真是丟臉呀!」
我得先說兩句:問題正在於他也許知道從哪裡去弄這筆錢,也許知道這錢正在什麼地方現成地放著。這裏我不想說得更詳細了,因為以後一切都自然會弄明白的。但他的主要為難處究竟在哪裡,這一點我還是要交代一下,雖然也許不見得能交代得很清楚:為了取用這筆正在什麼地方現成放著的款子,為了有權去取用它,必須先把三千盧布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要不然,「我就成了一個扒手,壞蛋,而我是不願意作為一個壞蛋去開始新的生活的。」米卡下了這樣的決心。因此,他決心在必要的時候鬧它個天翻地覆,無論如何也一定要首先把三千盧布歸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他下這個決心的最後過程,——就這麼說吧,是發生在他生活中的最近幾個小時以內,那就是兩天以前的晚上,在格魯申卡侮辱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以後,他在大路上最後一次和阿遼沙相遇的時候;當時米卡聽了阿遼沙對他講述這件事,就承認他自己是一個壞蛋,還囑咐後者把這話轉告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聽,「假如這能使她多少輕鬆些的話」。就在當天夜裏,他和兄弟分手以後,他在瘋狂的心情下簡直覺得他甚至情願「殺人越貨,也必須償還卡捷琳娜的債」。「我寧願在被圖財害命的人面前成為兇手和強盜,寧願使眾人把我看作這種人,寧願流放到西伯利亞去,也不願讓卡捷琳娜有權說我對她變心,偷她的錢,卻用她的錢同格魯申卡一起逃跑去過善良的生活!決不能這樣!」米卡咬著牙自己對自己這樣說,有時候真的感到自己這樣下去一定要得腦炎了。但是他卻還是繼續在那裏內心鬥爭著。……
說來奇怪:從表面看來,一旦做出這樣的決定,他除掉得到失望以外,就再不會得到別的了;因為一下子從哪兒去弄這麼大一筆錢呢,更何況是象他這樣的窮光蛋?然而當時他卻始終指望著他可以弄到這三千盧布,以為這筆款子會自己跑到或者飛到他手裏來,甚至從天上掉下來似的。不過,所有象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樣的人本來也都這樣,因為他們一輩子隻會白白花錢,揮霍遺產,而對於怎樣才能賺到錢,是一竅不通的。前天他和阿遼沙分手以後,他的腦海裏立刻湧出了一大堆想入非非的念頭,把他的頭腦全攪亂了。結果是他首先第一步就採取了一個最最離奇的步驟。的確,也許這類人處於這樣的境遇之下,恰恰會覺得最不可能、最不實際的步驟反而是必須首先去做,而且可以得出結果的。他忽然決定到格魯申卡的保護人——商人薩姆索諾夫那裏去,對他提出一個「計畫」,而且就憑這個「計畫」從他那裡弄到全部所需的款項;從生意的觀點來看,他對於自己的這個計畫是毫不懷疑的,只擔心薩姆索諾夫如果不願意單從生意方面著想,對於他的舉動不知會有怎樣的看法。米卡雖然和這個商人見過面,卻和他並不熟識,甚至一次也沒有交談過。但是不知為什麼,他心裏甚至早就有一個信念:那就是這個老荒唐鬼眼下已經奄奄一息,假使格魯申卡想自己設法安排一種體面的生活,嫁給一個「靠得住的男子」,也許現在他是一點也不會反對的。不但不會反對,反而自己也希望這樣,而且如果有合適的機會,還會親自加以促成。不知是根據某種傳言呢,還是根據格魯申卡某句話的流露,他還斷定老人也許情願他娶格魯申卡,而不願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娶她。也許,讀這部小說的許多讀者會以為希冀這樣的幫助,打算——這樣說吧,從對方的保護人手裏贏得自己的新娘,這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說,未免是太粗魯太不擇手段了。對於這一點,我只能說在米卡看來,格魯申卡過去的一切已經完全過去了。他對這種過去抱著無限同情,並且以他烈火般的爽快脾氣決定,只要格魯申卡一旦對他說她愛他,而且準備嫁給他,那就立刻出現了一個嶄新的格魯申卡,而同時也就會出現一個嶄新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再不犯任何罪惡,只準備做種種善行:他們兩人將互相饒恕,開始過全新的生活。至於庫茲馬·薩姆索諾夫這人,他把他看作是格魯申卡過去一段已經完結的經歷中對她發生過不幸影響的人,她從來沒有愛過他,而且主要的是他自己現在已成為「過去」的人物,已經完結,因此也象其他事物一樣現在已不再存在了。更何況米卡現在甚至都無法把他當作一個人看待,因為城裏大家全知道他只是一個渾身是病的廢物,和格魯申卡保持著可以說是父女般的關係,已經和以前的情況完全不一樣,而且早已如此,差不多已有一年了。總之,米卡在這方面有許多憨厚的地方,因為他雖有不檢的行為,卻還是一個十分憨厚的人。正是出於這種憨厚,他竟深信老庫茲馬在快要爬進棺材的時候,會為了他和格魯申卡的那段往事而感到誠懇的懺悔,因而現在作為保護人和朋友,再沒有比這位無害的老人對她更忠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