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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門廊上也沒有停步,就迅速地走下了臺階。他那充滿喜悅的心靈渴求著自由、空曠和廣闊。天空佈滿寂靜地閃爍著光芒的繁星,寬闊而望不到邊地罩在他的頭上。從天頂到地平線,還不很清晰的銀河幻成兩道。清新而萬籟俱靜的黑夜覆蓋在大地上,教堂的白色尖塔和金黃色圓頂在青玉色的夜空中閃光。屋旁花壇裏美麗的秋花沉睡著等待天明。大地的寂靜似乎和天上的寂靜互相融合,地上的秘密同群星的秘密彼此相通。……阿遼沙站在那裏,看著,忽然直挺挺地仆倒在地上。
他不知道為什麼要擁抱大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麼他這樣抑止不住地想吻它,吻個遍,他帶著哭聲吻著,流下許多眼淚,而且瘋狂地發誓要愛它,永遠地愛它。「向大地灑下你快樂的淚,並且愛你的眼淚……」這句話在他的心靈裏迴響。他哭什麼呢?哦,他是在歡樂中哭泣,甚至就為了在無邊的天空中向他閃耀光芒的繁星而哭,而且「對自己的瘋狂並不害羞」。所有從上帝的大千世界裏來的一切線索彷彿全在他的心靈裏匯合在一起,這心靈為「與另一個世界相溝通」而戰慄不已。他渴望著寬恕一切人,寬恕一切,並且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一切人,為世上的萬事萬物請求寬恕,而「別人也同樣會為我請求寬恕的」,——他的心靈裏又迴響起了這句話。他時時刻刻明顯而具體地感到有某種堅定的、無可搖撼的東西,就象穹蒼一般深深印入了他的心靈。似乎有某種思想主宰了他的頭腦,——而且將會終身地、永生永世地主宰著。他倒地時是軟弱的少年,站起來時卻成了一生堅定的戰士,在這歡欣的時刻裏,他忽然意識到而且感覺到了這一點。阿遼沙以後一輩子永遠、永遠也不能忘卻這個時刻。「有什麼人在這時候走進我的心靈裏去了。」他以後常常堅信不疑地這樣說。……
三天以後,他離開了修道院,以便履行去世的長老命令他「到塵世上去生活」的遺言。
第二卷
米卡
第一節 庫茲馬·薩姆索諾夫
格魯申卡飛進新生活裏去的時候,囑咐阿遼沙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轉致最後的問候,並且請他一輩子記住她的一小時的愛,但對她的事還一點也不知道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那時候也正處於非常紛擾和忙亂的狀態。最近兩天,他的心情是那樣難以形容,正象他以後自己所說的,簡直差一點要得腦炎。阿遼沙昨天早晨沒找到他,伊凡哥哥當天也沒有能夠和他在酒店裏相見。他所住的小房子的房東嚴守他的命令,對誰也不說他的行蹤。在這兩天以內,他真是四面八方到處亂跑,象後來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和他的命運奮鬥,拯救自己」,甚至還出城去辦一樁急事有幾小時之久,雖然他怕離城一步,一分鐘也不敢放鬆對格魯申卡的監視。這一切以後都會在檔形式下非常詳細地弄清楚的,目前我們只想具體地把那個突然出現在他命運中的可怕的慘劇的前兩天,他一生中最可痛心的兩天中最必要的一些事情先說一說。格魯申卡確曾誠懇而真摯地愛過他一小時,這是事實,但與此同時,她有時折磨起他來也簡直是十分殘忍而不加憐憫的。最糟的是他一點也無法摸透她的真正心意,用軟騙硬逼的辦法都辦不到:她不但決不會上勾,反而只會生氣,完全不理他,這一點他當然是很明白的。他當時很正確地猜想到她自己也正處在某種內心鬥爭中,處於一種異常遊移不決的心情下,想下某種決心,卻始終拿不定主意。因此他不無相當理由地懷著戰慄的心情猜到,有的時候她對他和他的熱戀簡直感到憎恨。事實也許就是這樣,但是格魯申卡究竟為著什麼而煩惱,他卻始終還是不曾理解。就他自己來說,他所苦惱的全部問題僅僅只在於:「究竟是他米卡中選呢,還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談到這裏,必須順便說明一個肯定的事實:他完全深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定會向格魯申卡提議(說不定已經提議)和她正式結婚的,他決不認為這老色鬼會當真指望只花三千盧布了事。這個結論,是米卡因為深知格魯申卡和她的性格才得出來的。正因為這樣,所以他有時會覺得格魯申卡的全部痛苦和遲疑不決的心情只是由於她不知道應該選擇誰,誰對於她比較更有利。至於那位「軍官」,也就是格魯申卡一生命中註定的那個人快要回來,她正懷著十二分激動和恐懼的心情在等待著他的來臨,說來奇怪,他在那些日子裏竟連想也沒有想到。固然,格魯申卡最近幾天對他絕口不談這件事。但是她在一個月以前曾接到她那位以前的勾引者一封信,這是他聽她親口說起過的,而且也多少知道了些信中的內容。格魯申卡當時在氣頭上,曾把這封信給他看。但是使她驚訝的是他對於這封信幾乎毫不加以重視。很難解釋為什麼:也許就因為他為了這個女人和親生父親爭鋒,這件事的醜惡和可怕已把他完全壓倒,使他簡直不能設想有比這再可怕、更危險的事情了,至少在當時來說是如此。對於失蹤五年以後不知從什麼地方忽然鑽出來的未婚夫,他甚至根本不相信,尤其不相信他很快就會來。而且在米卡看到的那位「軍官」的第一封信上,關於這位新情敵回來的話寫得也很不明確:這封信通篇很模糊,很浮誇,儘是些多情善感的話。應該說明的是,那一次格魯申卡把那封信的最後幾行字掩住了沒給他看,在那幾行字裏關於回來的話就說得比較確定些。再說米卡事後還記得,當時似乎看到格魯申卡自己的臉上也不自覺地流露出幾分驕傲的看不起西伯利亞來的那封信的意思。以後,格魯申卡關於和這新情敵進一步聯繫的一切情節,就再也沒有對米卡提起過。因此他漸漸地甚至完全忘卻了這位軍官。他心裏只是想,無論o生什麼事情,無論有什麼變化,他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正在臨近的最後衝突的時刻實在太近了,因此一定會比其他一切都更早地弄個水落石出。他戰戰兢兢地隨時都在期待著格魯申卡的決定,而且一直相信這個決定一定會心血來潮地突然作出。她會忽然對他說:「你把我拿去吧,我永遠屬於你了。」於是一切都會了結:他會一把抓住她,立刻帶她到天涯海角。立刻帶走,越遠越好,即使不是天涯海角,也要到俄羅斯的盡頭,和她在那裏結了婚,incognito • 地安居下來,讓任何人,無論是這裏的人也好,那裏的人也好,或者任何別的地方的人也好,都從此不再知道他們的蹤跡。到了那時候,啊,那時候,就會立即開始過嶄新的生活!關於這不同的、革新的、「善良」的生活,(「一定要善良的,一定要善良的!」)他時時刻刻瘋狂地幻想著。他渴望這樣的復活和革新。他以往出於自己的意志而陷進去的這個污穢的泥沼,使他感到實在再也無法忍受。和很多處於這種境況的人一樣,他最相信環境的變更:只要不是這些人,只要不是這個環境,只要脫離這個可詛咒的地方,一切就可以復活,一切就可以重新做起!這是他所深信的,這是他日夜嚮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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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 義大利語:隱姓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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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只是問題的第一種解決方式,也就是圓滿的解決方式。也還有另一種解決方式,那就是一種非常可怕的結局了。她會忽然對他說:「你走吧,我已經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商量好了,我要嫁給他,不需要你了,」到了那時候,……到了那時候,……但米卡並不知道到了那時候將怎麼辦,直到最後的一刻他還不知道,這是該替他說句老實話的。他並沒有確定的打算,也並沒有想到要犯罪。他只是在那裏監視,偵探,自己苦惱,但又始終只指望著自己的命運能得到第一種圓滿的結局。他甚至趕走了一切別的念頭。然而這裏又開始碰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樁糟心事,出現了另外一個枝節的,卻也是事關重大而又無法解決的新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