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什麼!完全不知道!如果知道,準會殺了我的。我現在一點也不怕這個,我現在不怕他的刀子。你閉嘴吧,拉基特卡,不要對我提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他把我的心全撕碎了。而且在現在這時候我連想也不願去想這事。我只願意想小阿遼沙,看看小阿遼沙。……你儘管笑我好了,好人兒,儘管尋快樂,笑我的傻勁,笑我的快樂,……哦,真的笑了,笑了!你瞧他多麼和藹地看著人。你知道,阿遼沙,我老以為你為了前天的事,為了那位小姐生我的氣了。我當時真象個畜生,一點不假。……不過發生這樣的事例也很好。既糟糕,又好。」格魯申卡忽然沉思地笑了笑,在她的笑容裏突然閃過了一絲殘酷的神色。「據米卡說她叫嚷著:『應該用藤條抽她!』那天我的確氣壞了她。她叫我去,想收伏我,用巧克力糖哄我。……是的,發生這樣的事倒也很好。」她又笑了笑。「我就是怕你生氣……」
「一點不假,」拉基金忽然帶著真正驚奇的神情插嘴說,「她真是怕你,阿遼沙,怕你這只小雞雛。」
「拉基特卡,對你來說,他才是隻小雞雛,告訴你!……這是因為你沒有心肝,告訴你!可我,你瞧,我就從心底裏愛他,告訴你!你相信不相信,阿遼沙?我從心底裏愛你!」
「哎呀,你這不要臉的女人!阿遼沙,她在對你談情說愛呢!」
「怎麼樣,我是愛他!」
「那麼軍官呢?莫克洛葉來的寶貴的資訊呢?」
「那是一回事,這是另一回事。」
「這真是女人的把戲!」
「你不要惹我生氣,拉基特卡,」格魯申卡立刻激烈地介面說,「那是一回事,這是另一回事。我愛阿遼沙是另外一種不同的愛。阿遼沙,我以前的確對你打過狡猾的主意。我是一個下賤的人,性子很野,但是有的時候,阿遼沙,我把你看作我的良心。時常在想:『現在我這樣壞,一定要被他看不起的。』前天我從小姐家裏回來的時候,就曾這樣想過。我早就注意你了,阿遼沙。米卡也知道,我對他說過的。米卡也瞭解這一點。你信不信,阿遼沙,真的,我有時看著你,感到慚愧,一直為自己感到慚愧。……我怎麼會想你,從什麼時候起的,我不知道,也不記得了。……」
費尼婭走進來,端了一個盤子,放在桌上,盤子上面放著一瓶打開塞子的酒和三個斟滿了酒的高腳杯。
「香檳酒拿來了!」拉基金嚷道,「你太興奮了,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興奮到有點忘了形。你快幹一杯,包你就會高興得想要跳舞。唉,她們連這點事也不會做,」他端詳著香檳酒說,「老太婆在廚房裏就給斟好了,瓶子也沒有塞上,而且也沒有冰過。好了,就這樣馬馬虎虎喝吧。」
他走近桌旁,拿起杯子,一口氣喝幹,再斟滿一杯。
「香檳酒是不大喝得到的,」他說,咂了咂舌頭,「喂,阿遼沙,端起杯子來,顯一顯自己的本領。我們為什麼乾杯?為了天堂的門,好不好?格魯申卡,你也拿起杯子,你也為天堂的門幹一杯。」
「什麼天堂的門?」
她端起杯子,阿遼沙也端起來,抿了一小口,就把杯子放下了。
「不,最好還是不喝吧。」他溫和地微笑著說。
「剛才還誇過海口呢!」拉基金叫道。
「既然這樣,我也不喝,」格魯申卡介面說,「本來我並不想喝。拉基金,你一人把整瓶喝了吧。阿遼沙喝,我才喝呢。」
「真體貼入微得有點肉麻了!」拉基金嘲笑起來,「還自己爬到他的膝上去坐著。他的心裏倒是有傷心事,你有什麼呢?他對他的上帝造了反,甚至還準備吃臘腸……」
「怎麼啦?」
「他的長老今天死了,神聖的佐西馬長老。」
「原來佐西馬長老死了!」格魯申卡叫了起來。「老天爺,我還不知道哩!」她虔誠地畫著十字。「老天爺,我在幹什麼呀,我這會兒竟還去坐在他的膝頭上!」她忽然嚇壞了似的嚷著,一下子從膝上跳下,坐到沙發上去了。阿遼沙用驚異的眼光看了她好一會兒,臉上似乎現出了一種開朗的神色。
「拉基金,」他忽然堅定地大聲說,「你別老嘲弄我,說我對我的上帝造了反。我不願對你心懷惡意,所以你也應該厚道一些。我喪失了十分珍貴的東西,那是你從來沒有過的,所以你現在也沒有資格來裁判我。你最好看一看她:你有沒有看見她是怎樣寬恕我的?我到這裏來原想遇到一個邪惡的心靈,——我自己這樣嚮往著,因為我當時懷著卑鄙、邪惡的心,可是我卻遇見了一個誠懇的姊妹,一個無價之寶——一個充滿著愛的心靈。……她剛才把我寬恕了,……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我說的是你。你現在使我的心靈複元了。」
阿遼沙的嘴唇顫抖,呼吸急促。他停住不說了。
「就好象她拯救了你似的!」拉基金惡毒地笑了起來。「她想吞吃你,你知道麼?」
「等一等,拉基特卡!」格魯申卡忽然跳起來說。「你們兩人都不要說話。現在讓我全說出來:阿遼沙,你不要說話,因為你這類的話會使我感到慚愧,我是個邪惡的人,並不善良,——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你呢,拉基特卡,你也不要說話,因為你淨說謊。我原來確實有過壞念頭,想把他吞吃了,可是現在你卻在那裏說謊,現在已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我以後再也不希望聽到你說那種話,拉基特卡!」格魯申卡帶著不尋常的激動心情,說出了這一段話。
「瞧, 這兩個人都發瘋了! 」拉基金低沉地嗄聲說,驚奇地打量著他們倆,「兩個人都是瘋子,我好象進了瘋人院。兩個人互相弄得多愁善感,簡直馬上就會哭起來!」
「我真的想哭,真的想哭!」格魯申卡說。「他稱我姊妹,我今後永遠也不會忘記的!不過有一點,拉基特卡,我雖然壞,卻到底還施捨過一棵蔥。」
「什麼蔥?見鬼,真的發瘋了!」
拉基金對他們的這種興奮心情深為驚訝,而且感到生氣,儘管他按理也應該能想像得到,就象生活中不常有的情況那樣,他們兩人現在是志同道合地恰巧遇到了使他們的心靈都感到震撼的事。但是拉基金對於牽涉到自己的一切固然感覺極為銳敏,對於理解別人的情感和感觸卻非常遲鈍,——這一部分是由於他年輕缺乏閱歷,一部分也是由於他的自私。
「你瞧,阿遼沙,」格魯申卡忽然神經質地大笑著轉過臉來對他說,「我說我施捨過一棵蔥,這是對拉基金誇口,但我要對你說這話,卻不是對你誇口,而是另有用意。這裏有一個寓言,卻是個很好的寓言,還是我小時候我的瑪特連娜講給我聽的,她現在還在我家裏充當廚婦。這故事是這樣的:從前有一個很惡很惡的農婦死了。她生前沒有一件善行。鬼把她抓去,扔到火海裏面。守護她的天使站在那裏,心想:我得想出她的一件善行,好去對上帝說話。他記了起來,對上帝說道:『她曾在菜園裏拔過一棵蔥,施捨給一個女乞丐。』上帝回答他說:『你就拿那棵蔥,到火海邊去伸給她,讓她抓住,拉她上來,如果能從火海里拉上來,就拉她到天堂上去,如果蔥斷了,那女人就只好留在火海裏,仍象現在一樣。』天使跑到農婦那裏,把一棵蔥伸給她,說道:『喂,女人,你抓住了,等我拉你上來。』他開始小心地拉她,已經差一點就拉上來了,可是在海裏的別的罪人看見有人拉她,就都抓住她,想跟她一塊兒上來。這女人是個很惡很惡的人,她用腳踢他們,說道『人家在那里拉我,不是拉你們,那是我的蔥,不是你們的。』她剛說完這句話,蔥斷了。女人落進火海,直到今天還受著煎熬。天使只好哭著走了。這個寓言就是這樣,阿遼沙。我記得很熟,因為我自己就是那個極壞的農婦。我對拉基金誇口說我施捨了蔥,而對你就要換另一種說法:我一生只施捨了一棵蔥,我的善行只有這一點點。你以後不必誇獎我,阿遼沙,不要把我當作好人,我是邪惡的,很惡很惡的,你再加誇獎,就會弄得我十分慚愧。唉,我索性向你徹底坦白了吧。告訴你,阿遼沙:我真想引誘你到我身邊來,所以不住糾纏拉基特卡,假如他能把你引到我這裏來,我答應給他二十五個盧布。別忙,拉基金,等一等!」她快步走近桌旁,打開抽屜,掏出皮包,從裏面取出一張二十五盧布的鈔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