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退避!」然後立刻依次面向四方,用手對修道室的四牆和四角畫十字。跟費拉龐特神父前來的人們立即明白了他的這種舉動,因為他們知道他不管走到哪裡總是這樣做,在不驅走魔鬼以前,是不會坐下來說一句話的。
「撒旦,走開;撒旦,走開!」他每畫一次十字,就重複一遍,接著又高聲喝道:「魔鬼退避!」他穿著粗陋的修士服,用一根繩子繫著腰。麻布襯衫底下露出他赤裸的胸脯,上面長滿了斑白的毛。腳完全光著。他一揮動雙手,在修士服裏面帶著的沉重的鐵鏈就抖動起來,叮噹作響。佩西神父停止了誦經,走上前去,站在他面前,等待著看他究竟要怎樣做。
「你來有什麼事,正直的神父?你為什麼不守規矩?為什麼激動馴順的羊群?」他終於說,嚴厲地看著他。
「我為什麼來?你問為什麼?你有什麼信仰?」費拉龐特神父瘋瘋癲癲地喊叫說。「我跑來趕走你的客人們,那些惡鬼。我來看看,我不在這裏,他們究竟聚集了多少。我要用樺樹掃帚把他們統統掃走。」
「你想驅趕不清潔的魔鬼,可是也許自己正在為他效勞哩,」佩西神父毫不畏縮地繼續說,「誰能說自己『我是神聖的』?你能麼,神父?」
「我是不清潔的,我並不神聖。我決不坐在椅子上面,讓人家象對偶像似的膜拜!」費拉龐特神父又吼叫起來。「現在有些人在破壞神聖的信仰。去世的這位,你們的聖者,」他轉向人群,用手指著棺材說,「他不承認有鬼。他不驅趕惡鬼,卻給人吃藥。所以你們這裏就聚集了這麼多,象角落裏的蜘蛛似的。現在他自己也發臭了。我們看出這是上帝偉大的指示。」
在佐西馬長老活著的時候,他說的事是確實曾經發生過的。教士中有一個人起初夢見不潔的魔鬼,後來白天醒著的時候也看見了。當他十分恐懼地把這事對長老說出來以後,長老勸他不斷地祈禱和更嚴格地持齋。但當這也並不見效時,他就勸他一面仍繼續持齋和祈禱,一面吃某種藥劑。當時許多人就大為迷惑,互相點頭示意,切切私議,其中最厲害的是費拉龐特神父,——因為當時就有幾個好指摘的人連忙跑去告訴了他長老這種十分少見的措施中的「不尋常」意味。
「出去吧,神父!」佩西神父用命令的口氣說,「能夠裁判的只有上帝,而不是人。也許我們在這裏看到了一種『意旨』,它是你、我和任何人都無法理解的。出去吧,神父,不要激動馴順的羊群!」他又堅決地重複了一句。
「他不照規矩持齋,所以出現了指示。這是很明顯的,隱瞞它才是罪孽!」這個發起無法理喻的蠻勁來的狂信者不肯就此甘休,「他嗜好糖果,太太們在口袋裏帶來送給他吃,他又愛喝茶,崇拜肚子,用甜東西把它填滿,又用驕傲的思想裝滿他的頭腦,……所以才遭到了這種丟臉的事。……」
「你的話太輕率了,神父!」佩西神父也提高了嗓門,「我對於你的持齋和苦行十分敬佩,但是你的話卻太輕薄,象外界浮躁而幼稚的少年所說的一樣。你出去吧,神父,我命令你。」佩西神父最後厲聲喝道。
「我會出去!」費拉龐特神父說,好象有點發窘,但仍沒有去掉悻悻的神色,「你們這些學者!你們靠著你們的才智輕視我的寒酸。我來時就沒有什麼學問,到了這裏把所知道的一點也忘光了,全靠上帝自己保護我這個小人物,抵擋你們那絕頂的聰明。……」
佩西神父昂然站在他面前,堅決地等候著。費拉龐特神父沈默了一會,突然神氣沮喪地用右手的手掌撫著臉,朝已故長老的靈柩望著,拉長著調子說道:
「明天他們將在他身旁唱誦美妙的贊詩『扶助者和保護者』,可等我死的時候,對我唱誦的只是一首小小的雅歌:『生活如何甜蜜』 • 。」他眼淚汪汪,滿心不平地說。「你們擺著架子,神氣十足。這地方可真虛榮極了!」他忽然象瘋子一樣地嚷起來,然後揮揮手,迅速轉過身去,快步地走下了門廊前的臺階。下面等候的群眾動搖了;有的人立刻跟在他後面走了,但是另外還有些人逗留不走,因為修道室的門還敞開著,佩西神父跟著費拉龐特神父走到臺階上來,站在那裏觀察著。然而感情激動的老人還不肯完:他走了二十步路,忽然身向落日,高舉雙手,——好象有人把他砍倒似的猛地摔倒在地,大聲喊道:
「我的主戰勝了!基督戰勝了落日!」他舉手向著太陽,拚命地喊著,然後臉伏在地上,放聲痛哭,象小孩一般,哭得渾身哆嗦,兩手全扒在地上。大家立刻都奔了過去,發出了感歎和同情他的哭聲。……所有的人都好象發了狂似的。
——
註: • 修士和苦修士的軀體從修道室裏抬到教堂裏去,在誦經以後再從教堂抬到墳地的時候,唱誦雅歌「生活如何甜蜜……」;如死者為司祭,則唱誦贊詩「扶助者和保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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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是神聖的人!這才是虔誠的人!」有人已經無所顧忌地喊叫著。「這個人才應該充當長老。」另一些人更惡狠狠地附和說。
「他不會做長老的。……他自己會拒絕,……他才不願去為討厭的新花樣效力,……不會去倣傚他們的蠢事。」另一些人立刻介面說。這種情形最後會弄成什麼結局,簡直是難於想像的,但是恰巧這時候招呼做禮拜的鐘聲響了。大家忽然開始畫十字。費拉龐特神父也站起來,向自己畫著十字,頭也不回地朝自己的修道室走去,一面還繼續喊著,但喊的話已經完全混亂不清了。有幾個人跟他走去,人數不多,但是大多數的人全紛紛走散,忙著做禮拜去了。佩西神父把誦經的事情交給約西夫神父,自己從臺階上走了下來。他是不會被狂信者的瘋狂叫喊所動搖的,但是他的心卻突然變得煩惱起來,似乎為了某種特別的原因而感到鬱鬱不樂。他自己也覺察到了這一點。他站定下來,忽然自忖道:「我這種煩惱到精神頹喪的情緒是哪裡來的?」接著立刻驚異地發現,他這種突如其來的煩惱,顯然是由於一個極小的、特別的原因而起:原來方纔他在擁擠在修道室門前的一大堆騷亂的人群中,也曾發現了阿遼沙,而現在一想起他曾看見過他,立時就感到心裏似乎有某種痛苦。「難道這個年輕人會在我的心裏佔據著這樣重要的位置麼?」他突然驚異地詢問自己。這時候,阿遼沙正巧在他身邊走過,好象忙著要到什麼地方去,但卻不是朝著教堂的方向。他們的目光相遇了。阿遼沙趕快把眼光移開,垂向地上,單單從這青年人的神色看來,佩西神父就猜到他的心裏現在正在發生多大的變化。
「難道連你也受到誘惑了麼?」佩西神父忽然喊了起來,「難道你也和那些信仰不堅定人站在一起了麼?」他傷心地補充說。
阿遼沙停下了,有點遲疑不決地看了佩西神父一眼,但又很快地挪開眼睛,望著地下。他側身站立,臉不沖著問話的人。佩西神父留心地注視著他。
「你忙著到哪兒去,正在敲鐘做禮拜哩?」他又問,但是阿遼沙還是不回答。
「是不是要離開庵舍?為什麼連問都不問一聲,也不領受祝福呢?」
阿遼沙忽然苦笑了一下。抬起眼光古怪地、非常古怪地望瞭望正在發問的神父,他以前的導師、以前的心靈主宰、他的心愛的長老臨死時曾將他託付給他的那個人,忽然擺了擺手,還是一句話也不回答,似乎甚至連禮貌也不想講了,就快步走向大門,逕自走出了隱修庵。
「你還會回來的!」佩西神父喃喃地說,用傷心而驚異的眼光目送著他。
第二節 那樣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