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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臭的氣味一發現後,從那些走進死者的修道室裏來的教士的臉上就可以看出他們是為什麼來的。一進來,只站一會兒,就連忙出去對正成群地等在外面的人證實這個消息。等候的人們裏面有的憂鬱地點點頭,另有些人則甚至毫不隱瞞他們在心懷惡意的眼神裏所明顯流露出來的喜悅。而且竟沒有人責備他們,沒有人出來說一句善良的話,這簡直是很奇怪的事情,因為在修道院裏對去世的長老懷著耿耿忠心的究竟還是多數;但看來顯然是上帝自己容許少數人在這次暫時占了上風。不久,一些外面來的客人,大多是有知識的,也都擺出這樣一副偵探的神氣到修道室裏來了。普通的老百姓雖然在庵舍門外聚了不少,進來的卻不多。毫無疑問,正是在三點鐘以後,外來的訪客越來越多,而且這正是由於傳出了這個使人迷惑的消息。有些人這一天本來也許根本不會來,也不打算來的,現在竟也特地跑了來;其中有幾個還是極有地位的。但是大家表面上總算還保持著禮節,佩西神父帶著嚴肅的臉色,也繼續堅定明晰地誦讀著福音,讀的聲音就好象全未注意到所發生的事,儘管他早就覺察到情況有些異常了。但就連他,也不由漸漸聽到了一些切切低語聲,開始時很輕,後來就逐步變得堅定而大膽起來。「可見上帝的裁判和人類的裁判是兩回事。」佩西神父突然聽到了這樣一句話。這是一個世俗人士、一位本城的官員最先說出來的。他已經是年邁的人,而且公認是個虔信的教徒,但他公開說這句話,其實只不過是把教士們早已在互相反復耳語著的話重複了一下而已。他們早就說出了這句極放肆的話,而且最壞的是在說出這話來以後,某種勝利的情緒幾乎隨時都在顯示並且有所增長。不久,甚至禮節也開始不大遵守了,就好象大家都感到自己有了不遵守禮節的權利似的。「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教士中有人說,起初似乎是惋惜的意思,「他的軀體瘦小枯乾,皮包骨頭,怎麼還會出來臭氣呢?」「那就是說上帝有意要作出指示。」別的人連忙補充說,而他們的意見也立刻毫無爭論地被大家接受了,因為他們以為假使和一般有罪的死人一樣,自然而然地發出氣味,那也總要發生得晚些,至少有一晝夜的工夫,不能這樣快,但是「這位竟趕在自然的前面去了」,那一定是上帝和他有意顯靈的手在起作用。他在指示著什麼。這個意見顯得是無可反駁的。死者生前最喜愛的掌圖書的司祭、忠厚的約西夫神父開始反駁幾個說壞話的人說,「不見得到處都是這樣看的,」高僧軀殼的不會朽壞並不是正教教會的什麼教條,只是一個意見,即使在正教最盛的國家內,例如在阿索斯,對於腐臭的氣味也並不怎麼大驚小怪,那裏的人並不把軀殼的不朽認作被拯救的人應受榮耀的主要表徵,而是在他們的軀殼躺在地下多年,甚至發爛了的時候,看他們骨頭的顏色來加以區別。「如果發現骨頭象蠟一般的黃,那才是上帝賜榮耀給去世的高僧的主要表徵,如果不是黃的,而是黑的,那就是說上帝沒有把這榮耀賜給他,——在從古以來正教保存得毫不動搖,而且十分純潔的偉大的阿索斯,就是這種情形。」約西夫神父最後這樣說。但是這位謙遜的神父的話只是白說,毫沒有教人信服,甚至還引起了嘲笑的反駁:「這全是學究氣和標新立異,用不著聽他。」教士們互相議論說。「我們還是守老規矩;現在出的新花樣不少,能全都模仿麼?」另一位人補充說。「我們這裏出的聖僧不比他們少。他們困居在土耳其人中間,什麼事都忘本了。他們的正教早就混雜不純,弄得連教堂的鍾也沒有了。」最好嘲笑的人也湊上去說。約西夫神父鬱鬱不樂地走開了,況且他自己表示的意見也並不很堅決,似乎自己也不大相信。但是他不安地看出,情況開始變得很不象樣,甚至桀驁不馴也開始抬頭了。一切明理的人都學著約西夫神父的樣逐漸緘口不言了。就象不約而同似的,所有熱愛已故的長老而且心悅誠服地支持建立長老制的人,都突然顯得心慌意亂起來,彼此相遇的時候只敢提心弔膽地互相獃望望。而把長老制看作新鮮花樣加以反對的人卻驕傲地昂首闊步起來。「已故的瓦爾索諾菲長老身上不但沒有臭味,還透出香味來,」他們幸災樂禍地提醒說,「但他所以能這樣並不是靠長老制,而是因為他自身是聖潔的。」隨著就有種種責備甚至譴責的話加到了剛逝世的長老身上:「他的說教是不正確的;他教訓人說,生活是極大的喜悅,而不是含淚的馴順。」——一些十分糊塗的人說。「他信奉時髦的信仰,不承認地獄裏有真的火。」——另一些比他們更加糊塗的人也附和說。「他不嚴格持齋,吃甜東西,常拿櫻桃糖醬就著茶吃,而且很愛吃,是太太們給他送來的。一個苦行修士應該喝茶麼?」——有些心懷嫉妒的人這樣說。「他高傲地坐在那裏,」——那些最幸災樂禍的人刻薄地回憶說,「自認為聖徒,人們跪在他面前,他當作理所應該的。」「他濫用懺悔的神秘禮。」——最激烈反對長老制的人惡意地低聲補充說,這句話竟出於輩分最老,對於禮拜上帝一事最嚴肅的教士口中,——他們全是真正的持齋者和緘默者,在長老活著的時候經常保持沈默,但是現在忽然開口大講了起來。這是十分可怕的事,因為他們的話對於年輕的,還沒有判斷力的教士們有巨大的影響。奧勃多爾斯克來的那個聖西爾維斯特修道院的修士也注意傾聽著這些話,一面點頭,一面深深地歎息,心想:「是啊,顯然費拉龐特神父昨天的指摘是對的。」正在這時,費拉龐特神父又剛巧出現了。他的出現彷彿正是為了加深人們的震動。
我前面已經提到過,他很少從蜂房旁的木頭修道室裏出來,甚至連教堂也許久未去,大家以瘋僧相待,對他一切寬容,不拿一般人普遍遵守的章程去拘束他。但是老實說,大家對他這樣寬容,實在也有幾分是出於不得已。因為對一位日夜祈禱的偉大的持齋者和緘默者(甚至睡著了還跪在那裏),如果他自己不願服從,而別人強要他遵守普通的規則, 這簡直是有點說不過去的。 那時候教士們一定會說,「他比我們大家神聖得多,他修行的艱苦遠超過教律所規定的。至於不到教堂裏去,那是因為他自己知道什麼時候該去,他有他自己的規律。」大概正因為怕引起這類議論和迷惑,所以別人對費拉龐特神父是一直聽其自然。大家全都知道,費拉龐特神父最不喜歡佐西馬長老;現在突然連他在自己的修道室裏也聽到了這樣的傳言:「可見上帝的裁判和人們的裁判是兩回事。」「甚至竟趕在自然的前面去了。」可想而知,這是那位昨天剛去拜訪過他,並且當離開時曾嚇得心驚膽戰的奧勃多爾斯克的客人首先跑去報告的。前面我也提到過,堅定而不動聲色地站在棺材前面讀著聖經的佩西神父雖然不能聽見和看見修道室以外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但心裏卻已準確無誤地料到了一切主要的情況,因為他對自己周圍的那班人瞭解得很透。他並不感到不安,卻在等著看還會鬧出些什麼事來,心裏毫不慌亂,只是用透徹的眼光注視著騷動的結果,這是憑他那內心的真知灼見早就預料得到的。忽然,過道裏傳來一陣公然不顧禮貌的異乎尋常的喧囂聲,使他吃了一驚。門一下大敞開來,門口出現了費拉龐特神父。在他身後,臺階下面聚集了許多跟他一起來的教士,裏面還夾雜著外界的人,甚至從修道室裏都看得很清楚。但跟他前來的人都沒有進來,也沒有走上臺階,卻站在那裏等著瞧費拉龐特神父往下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因為他們雖然乍著膽子,卻多少甚至有點驚恐地預感到他不是無所謂而來的。費拉龐特神父在門檻旁邊站住,舉起手來。那位奧勃多爾斯克的客人一雙尖銳、好奇的眼睛從他的右臂下窺視著。只有他忍耐不住,在極大的好奇心支配下,隨著費拉龐特神父從小臺階上走了進來。除他以外,別人在門砰地一聲敞開來的時候,由於突然的驚恐,反而擁擠著往後倒退。費拉龐特神父高舉雙手,忽然大喝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