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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經很晚,伊凡·費多羅維奇還沒有睡覺,一直在那裏盤算著。這一夜他睡下時已經很晚,大約兩點鐘光景。但是我們不想去介紹他的整個思想活動,現在也不是深入探究他的內心的時候;將來自會輪到這一點的。而且就是我們想要試作介紹,也恐怕很難做到,因為那不是思想,而是說不出所以然的,主要是使人十分心煩意亂的東西。他自己感到喪失了方向。還有各種奇怪的,幾乎完全是突如其來的願望折磨著他,例如,已經過了半夜,他忽然堅決而按捺不住地想下樓,開門到廂房裏去痛打斯麥爾佳科夫一頓,但是你如果問他為什麼,他自己決說不出任何一個確切的原因來,只是覺得這個僕人是世上最嚴重地侮辱他的人,實在可恨。此外,還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可恥的懦怯在這夜裏一再襲上他的心頭,而且他感覺到,正是由於這種懦怯,使他甚至彷彿突然之間渾身失掉了力氣。他頭痛而眩暈。有一種仇恨的情緒緊緊攫住了他的心,彷彿他一心想要對誰進行報復似的。他甚至恨阿遼沙,——在想起剛才同他那番談話的時候,有時他還十分痛恨自己。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他幾乎聯想都忘記去想她,對於這一點以後他自己也感到十分奇怪,尤其是因為他深深地記得,還在昨天早晨,他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面前滿不在乎地誇口說他明天要到莫斯科去的時候,當時他在心裏還暗自說:「這是胡扯,你決不會象你現在誇口地那樣輕易擺脫的。」許久以後,伊凡·費多羅維奇回想起這一夜的時候,總帶著特別厭惡的心情想起他曾怎樣突然從沙發上站起來,好象生怕有人在暗中監視他似的,悄悄地打開門,走到樓梯上,傾聽樓下房間裏的動靜,聽著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如何在樓下活動和來回踱步,聽了好久,足有五六分鐘,懷著一種奇特的好奇心,屏住呼吸,心撲通撲通地跳,至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傾聽,——當然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以後一輩子把這「舉動」叫做「卑鄙的」,一輩子暗自在自己的靈魂深處,把這看作是他一生最下流的行為。在當時那一刻,他對於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本人甚至絲毫也不感到任何怨恨,卻不知為什麼全神貫注地一味只覺得好奇:想知道他在樓下怎樣走路,現在大概在那裏做什麼事;推測和想像他這時一定在樓下時時朝黑暗的窗外窺望,又突然在屋子中央站住,一直等待著,等待著有人來叩門。伊凡·費多羅維奇走到樓梯上去幹這個一共有兩次。到兩點鐘光景,當一切都已靜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也已經睡下時,——伊凡·費多羅維奇也躺了下來,渴望趕緊睡熟,因為他感到自己疲乏已極。果然,他很快就沉沉地睡熟了,連夢都沒有做,但醒得很早,還只七點鐘,天已經亮了。他睜開眼睛,奇怪地忽然感到自己身上異常地精力洋溢,他一躍下床,迅速地穿好衣服,然後就拉出自己的皮箱,毫不遲延地匆匆整理起來。襯衣恰好昨天早晨就都從洗衣婦那裏取來了。伊凡·費多羅維奇想到一切都那麼順利,沒有什麼事耽誤他突然動身,甚至不由得發出了一絲微笑。這次出門的確是突如其來。雖然伊凡·費多羅維奇昨天說過(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阿遼沙,還有斯麥爾佳科夫),說他明天要走,但是他還記得很清楚,昨天躺下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想到動身的事情,至少完全沒有設想一清早醒來,第一個動作就會是趕忙去收拾皮箱。最後,皮箱和行李已經準備好了。已經將近九點,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走上樓來,象每天經常的那樣問他:「您在哪裡喝茶,在這兒,還是下樓去喝?」伊凡·費多羅維奇走下樓去,雖然在他身上,在他的談話和舉動中似乎有點忙忙亂亂的樣子,但他的神情幾乎是很愉快的。他親切地向父親問了好,甚至還特地詢問他的健康,但是沒等父親的答話說完,就馬上宣佈他過一小時就要動身到莫斯科去,不再回來,請他打發人去叫馬車。老頭子聽到這個消息一點也不感到驚奇,而且十分不近人情地忘了對兒子的出門說些惋惜的話,反而慌慌張張地恰好突然想起了一件自己的緊要事情。
「哎喲!你這個人!昨天不說,……不過沒什麼,現在也可以安排妥的。勞你駕幫我個大忙,我的小祖宗,順便上契爾馬什涅去一趟。你只要從伏洛維耶車站向左邊拐一下,只走十二俄裏光景,就到了契爾馬什涅。」
「對不起,我辦不到。從這裏到鐵路有十八俄裏,到莫斯科去的火車晚上七點鐘就從站上開出,——剛剛來得及趕上車。」
「你趕明天或者後天的車也來得及,今天先到契爾馬什涅去彎一彎。你讓我做父親的安一下心,又費得了你什麼!假使這裏沒有事,我早就自己去了,因為那邊的事情很緊急,而我這裏現在真沒有工夫。……你瞧,我在那兒,在白吉喬夫和賈奇金兩個地區的荒地上有片樹林子。商人馬斯洛夫父子只肯出八千盧布伐這些樹木,可剛剛去年還碰到過一個肯出一萬二的買主,他不是本地的,問題就在這裏。因為本地現在簡直找不到銷路:馬斯洛夫父子是大戶,百萬富翁,他們定了多少價錢,就只能照這個價錢,這裏的人誰也不敢跟他們去競爭。上星期四伊利英斯克的神父忽然來信說,郭爾斯特金到這裏來了,他也是個商人,我認識他,所好的就是他不是本地人,是從波格列鮑夫來的,所以他不會怕馬斯洛夫,就因為他不是本地的。他說,我可以給一萬一買那個林子,你聽見沒有?神父信上說,他在那裏只準備還獃一個星期。所以你最好去一趟,同他談定下來。……」
「你可以寫信給神父,請他代為談定就是了。」
「他不會幹,問題就在這裏。這位神父沒有眼光。他真是個難得的人,我願意馬上交給他兩萬盧布請他保存,連收據也用不著他打一張,但是他一點也不會看人,不但是人,就連烏鴉也能騙過他。可他卻是位很有學問的人,你想想看。這位郭爾斯特金樣子象個鄉下人,穿著件藍布褂,但生性卻是十足的壞蛋,這是我們大夥兒的倒楣事:他滿口撒謊,問題就在這裏。有時候他撒謊撒得簡直叫人奇怪,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前年他撒謊說他的妻子死了,他已經娶了續弦,可你想想看,其實完全沒有這麼回事。他的妻子並沒有死,現在還活著,而且每隔三天就打他一頓。所以現在也應該去弄弄明白:他想買,並且給一萬一,到底是說謊還是真的?」
「可是我在這類事情上也會毫無辦法的,我也沒有眼光。」
「等一等,別忙啊,你也會行的,因為我可以把郭爾斯特金的特點告訴你,我同他早就打過交道。你瞧:你只要看他的鬍鬚就行。他的小鬍子是慄色的,又稀又難看。如果他的鬍子打顫,他自己說話時怒氣衝天,那就說明情況很好,他是在說實話,誠心想做生意;假如他用左手捋鬍子,自己嘻嘻地笑著,那就是說,他想耍手腕騙你。你永遠不要看他的眼睛,看眼睛是什麼也看不透的,深奧莫測,真是個騙子手,你應該看他的鬍子。我替你寫個條子給他,你帶著拿給他看。他名叫郭爾斯特金,其實也不是郭爾斯特金,該叫『獵狗』,可是你不要當面這樣叫他,他會生氣的。你要是和他講好,看出一切都很妥當,就立刻寫封信來。你只要寫一句話,就說:『他並沒撒謊。』你堅持要一萬一,可以減去一千,再多就不行了。你想想:八千和一萬一,差三千哩。這三千盧布就算我白揀,找到好買主不是很容易的,我急著等錢用哩。你只要通知我,這件事是認真的,我就自己想法子勻出一點工夫來,跑去辦好一切。現在如果只是神父自以為是這樣,那我何必去跑一趟呢。怎麼樣,你去不去?」
「唉,實在沒有工夫,你免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