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的:他很膽怯,是一個性格軟弱的人。他受盡了折磨,卻又心腸很好。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他忽然生起氣來,把錢扔在地上踐踏呢,因為您要知道,其實他到最後一 • 那也還不曾料到會去踐踏的。現在我覺得,他是因為在許多方面感到受了屈辱。……這處在他的境況下也是不足為怪的。……首先他就感到惱火,因為他當著我的面過分流露出見了金錢大喜過望的心情,一點也沒有在我面前掩飾它。假使當時他雖喜歡而並不顯得特別,絲毫不露神色,也和別人一樣,一面接錢,一面裝腔作勢地做出為難的樣子,那時候他還有可能勉強收下來,但是他過於老老實實地顯露出喜歡來,這是很丟臉的。唉,麗薩,他是一個既老實又好心的人,他在這類事情上糟就糟在這裏!他當時說話的時候,嗓音老是那麼微弱無力,話又說得那麼急促,不斷小聲地又笑又哭,……他真的哭了,心情是那樣的喜悅,……當他講到他的女兒,……又講到他可以在別的城裏謀到一個位置的時候。……而他剛剛傾訴了一番真心話,就又忽然因為自己把整個心靈都向我袒露出來而感到了羞慚。因此他立刻恨起我來。他是那種非常害怕丟臉的可憐人。他最感到害臊的是那麼快就把我當成了自己的朋友,那麼快就對我放下了武器,剛剛還在攻擊我,威脅我,忽然看見了錢,就擁抱起我來了。因為他確實擁抱了我,不斷用手拍拍我。大概正因為這樣,他感到自己丟了臉,恰巧這時我又犯了錯誤,很嚴重的錯誤。我忽然對他說,如果他搬到別的城市去錢不夠用,還能給他,甚至我也可以拿出自己的錢給他,要多少都行。正是這句話使他忽然吃了一驚:幹嗎連我也要跳出來幫助他?您要知道,麗薩,受屈辱的人感到最難堪的就是忽然大家全以他的恩人的姿態來對待他,……我聽說過這種事情,長老對我說過的。我不知道怎樣形容,但是我自己也常常見到過這種情形的。而且連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感覺。更重要的是他雖然直到最後的一 • 那還不曾料想到真會踐踏鈔票,卻畢竟還是有這樣的預感,這是一定的。正因為他有這樣的預感,所以他特別高興。……這一切雖然很糟,卻一定會有好處的。我甚至想,再好也沒有了。……」
「為什麼,為什麼再好也沒有了呢?」麗薩嚷道,極為驚訝地望著阿遼沙。
「麗薩,因為假使他不踐踏,卻收下了錢,那麼回家以後,過了一兩個小時就會感到丟臉而痛哭起來,一定會這樣的。哭完了以後,也許明天天一亮就會跑到我那裏去,把鈔票扔在我面前,加以踐踏,象剛才一樣。現在他帶著勝利的心情走回家去,雖然也知道是『害了自己』,卻會十分自豪。那麼至遲等到明天去讓他收下這二百盧布,就一定會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了,因為他已經表明了自己的人格,把錢扔過了,踐踏過了。……他在踐踏的時候是不可能知道我明天還會再送給他的。況且這錢他其實是迫切需要的。他現在雖然很自豪,但是甚至就在今天,他也會想到他是丟掉了多麼大的幫助。到了夜裏他會想得更加厲害,甚至做夢也會想到這事,到了明天早晨也許就會情願跑到我這裏來,請求原諒了。這時候我正好到了那裏,說:『好了,您是個高傲的人,您已經用事實證明瞭,現在可以收下來,原諒了我們吧。』到那時候他自然會收下來的!」
阿遼沙彷彿有點陶醉似的說出「他自然會收下來的」這句話。麗薩拍起手來。
「啊呀,的確會這樣,我現在完全明白了!哎,阿遼沙,您怎麼會什麼都知道?這樣年輕,就已經瞭解人的心靈了。……我是永遠也不會想到的。……」
「重要的是現在應該讓他相信,雖然他用我們的錢,他還是同我們大家平等的,」阿遼沙繼續陶醉地說,「不但平等,而且甚至還要高些。……」
「『還要高些』,——妙極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再說下去,再說下去!」
「關於高些這句話……我說得似乎不大適當,……但是這沒有什麼關係,因為……」
「哎呀,沒有關係,沒有關係,自然沒有關係!對不起,阿遼沙,親愛的,……您知道,我以前幾乎不大尊敬您,……尊敬是尊敬的,卻是從平等的地位出發,現在我卻要把您看得更高些地來尊敬您。……親愛的,您不要因為我說『俏皮話』生我的氣,」她立刻極為熱情地接過他的話頭說,「我是可笑的孩子,可是您,您……噢,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在我們所談的這些話裏——那就是說,您所談的……哦,還是不如說,我們所談的這些話裏,有沒有對於他,對於這個不幸的人瞧不起的意思,……那就是說,我們現在這麼盡情地剖解他的心靈,有點居高臨下似的,……我們現在又這麼肯定他一定會接受這筆錢,唔?」
「不,麗薩,沒有輕視的意思,」阿曆克賽堅決地回答,好象對這個問題早已胸有成竹似的,「我到這裏來的時候,自己已經想過這層。您想一想,這怎麼會有輕視的意思呢,既然我們自己也是和他一樣,大家全是和他一樣。因為我們確實是一樣的,並不更好些。就算好些,要是處在他的地位,也一定會一樣的。……我不知道您怎樣,麗薩,我自己心裏認為我在許多方面說來有著一個渺小的靈魂。而他的靈魂可並不渺小,相反地,卻是十分優美的。……不,麗薩,這裏面沒有一點對他輕視的意思!您知道,麗薩,我的長老有一次說:對待人應當象侍候小孩一樣,而對某些人更應當象侍候醫院裏的病人一樣。……」
「啊,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親愛的,讓我們象侍候病人一樣地待人吧!」
「好極了,麗薩,我準備這樣做,不過我準備得還不很充分;有的時候我很不耐煩,還有的時候我辨別不清。至於您就完全不同了。」
「唉,我不相信!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是多麼快樂呀!」
「您這樣說我真高興,麗薩!」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真好,但是有時候您好像是個書獃子。……其實您看,您根本不是書獃子。您到門邊去看一下,輕輕地推開門,看媽媽是不是在那裏偷聽。」麗薩忽然用一種神經質的語氣急促地低聲說。
阿遼沙走過去,把門打開了一點,回報說沒有人在偷聽。
「您走過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麗薩繼續說,臉越來越紅了,「伸過您的手來,就是這樣。您聽著,我應該對您坦白一件重要的事:昨天我給您寫那封信不是開玩笑,是正經的。」
她用手捂上了眼睛。顯然她在這樣坦白時覺得很害羞。忽然她抓起他的手來,迅速地吻了三下。
「哎,麗薩,這好極了,」阿遼沙快樂地叫起來,「可我卻一直確信,您寫信時是正經的。」
「您看,居然說一直確信!」她忽然把他的手推開一點,但卻仍舊握著它沒有鬆開,臉更加紅得厲害了,輕輕地發出快樂的笑聲。「我吻他的手,他竟說:『好極了。』」
但是她責備得不公平:阿遼沙的心裏也很紛亂。
「我永遠希望博得您的歡心,麗薩,但是不知道怎麼辦好。」他喃喃地說,也臉紅起來。
「阿遼沙,親愛的,您這人真是又冷淡又無禮。瞧瞧他:選擇了我做自己的夫人,就此心安理得了!還一直確信,我寫那封信是一本正經的。瞧這樣子!這簡直是無禮極了!」
「我這樣確信,難道有什麼不好?」阿遼沙忽然笑了。
「唉,阿遼沙,恰恰相反,好得厲害。」麗薩帶著溫柔和快樂的神情望著他。
阿遼沙站在那裏,手一直握在她的手裏。他忽然彎下身來,吻她的嘴唇。
「這又是怎麼回事?您這是怎麼啦?」麗薩叫了起來。阿遼沙完全慌亂了。
「哦,請原諒,如果有什麼不對。……我也許太愚蠢了。……您說我冷淡,所以我馬上就吻起您來。……看來這事做得很蠢。……」
麗薩笑了,用手摀住了臉。
「居然還在穿著這種衣裳的時候!」她邊笑邊說了這麼一句,但是忽然不笑了,變得一本正經,近乎嚴肅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