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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話就是這樣,」阿遼沙口齒不清地匆忙說,彷彿下狠心從屋頂上跳了下來似的,「您現在把德米特裏叫來,——我會找到他的,——讓他到這裏來,拉住您的手,再拉住伊凡哥哥的手,把你們的手聯結起來。因為您在折磨伊凡,只是因為您愛他。……您所以折磨他,是因為您出於自我折磨而硬要愛德米特裏,……並不是真正的愛,……而是您自己硬要自己相信您在愛……」
阿遼沙的話中斷了,沈默了下來。
「您……您……您是一個小瘋子,您就是這種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突然迸出這句話,臉色煞白,嘴角都氣歪了,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笑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帽子已經拿在手裏。
「你弄錯了,我的好心的阿遼沙,」他說話時,臉上帶著一種阿遼沙從來沒有看見過的神情,其中流露出某種年青人的真摯、強烈而抑止不住的坦白心情,「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從來沒有愛過我!她早就知道我愛她,雖然我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這樣的話,——她知道,但是她卻並不愛我。我也從來沒有做過她的好朋友,連一天也沒有;這位元驕傲的女人並不需要我的友誼。她把我放在身邊,只是為了不斷地報復。她對我報復,在我身上報復她長時期以來每時每刻從德米特裏那裏經常不斷受到的一切侮辱,從他們兩人相遇的時候起就受到的侮辱,……因為就連他們最初的那次相遇,她也是把它作為一次侮辱藏在自己的心頭的。她的心就是這樣!我一向在她那裏只聽得她講自己如何如何愛他的話。我現在快走了,但請您相信,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您確實只愛他。而且他越是侮辱您,您越是愛他。您內心的折磨就在這兒。您就是愛他現在這個樣子,您愛他正是為了他侮辱您。假使他改過自新,您就會馬上拋棄他,不再愛他。但您是需要他的,因為藉此可以不斷地默察自己堅守忠實的苦行,同時責備他的不忠實。而這一切全是出於您的驕傲。是的,這需要甘受許多委屈和輕視,但是這完全是出於驕傲。……我年紀太輕,愛你太深。我知道我不應該對您說這種話,在我來說,簡單地離開您還顯得更恰當一些,那樣不至於使您感到這樣受辱。但是我將要遠遠地離開,而且永遠不再回來,永生永世不再回來。……我不想老是獃獃地守在折磨的旁邊。……不過,我真是不會說話,我全都說完了。……別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您不應該生我的氣,因為我所受的懲罰比您還厲害百倍:只拿從此不再能看見您這一點來說,就夠受懲罰的了。別了,我不想跟您握手。您那樣有意識地折磨著我,眼前我實在沒法寬恕您。以後會寬恕的,現在用不著握手。
Den Dank,Dame,begehr ich nicht!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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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 德語:太太,我不需要賞賜。這是席勒的歌謠《手套》裏最末的一句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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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強笑著補充了這樣一句,證明他也能出人意料地把席勒的詩背得爛熟,這是阿遼沙以前怎麼也不會相信的事。他走出房間,甚至同女主人霍赫拉柯娃太太也沒有告別。阿遼沙激動得把兩手一拍。
「伊凡,」他失魂落魄地在他身後喊著,「伊凡,快回來!哎,哎,他現在怎麼也不會回來的了!」他又痛心地恍然大悟說,「可是這全是我,全怪我,是我起的頭!伊凡的話說得很惡毒,很不好。既不公平,又很惡毒。……」阿遼沙象瘋狂似的大聲喊著。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突然走到另外一間屋裏去了。
「您並沒有做錯什麼事,您的舉動非常出色,象天使似的。」霍赫拉柯娃太太對悲苦的阿遼沙急促而高興地低聲說。「我要想盡辦法讓伊凡·費多羅維奇不離開。……」
她臉上的喜色,使阿遼沙十分苦惱;但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回來了。她的手裏拿著兩張一百盧布的鈔票。
「我拜託您一件事情,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用顯然是十分平靜而且不慌不忙的語調直接對阿遼沙開口說,彷彿剛才實際上並沒發生什麼事,「一個星期——對,大概是一個星期以前,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做了一件暴躁而毫無道理的事,很丟臉的事。此地有個名聲不大好的地方,一家小酒店。他在那裏遇見了那個退職軍官,就是令尊常常利用他辦什麼事情的那個上尉。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不知為什麼對這上尉發起火來,一把揪住了他的鬍鬚,當眾就這樣十分作踐人地把他拉到街上,還拉著他在街上走了好長一段路,聽說這時一個在此地一所小學裏讀書的還很小的男孩——就是那個上尉的兒子,看見了這情形,就一直跟在他們旁邊跑著,大聲哭泣,替父親哀告,撲向每個人,請求他們出來解救,可是大家全嘻嘻地笑著。對不起,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他這種可恥的舉動,我想起來就不能不氣憤,……這種舉動只有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一個人在憤怒中,……並且是為了色情的緣故,才能做得出來!我簡直沒法講清這件事,我辦不到,……說得都有點前言不搭後語了。我以後打聽過受侮辱的人的情形,他是個很窮的人。他姓斯涅吉遼夫。他犯了什麼過失被撤職了,我不大講得清楚。現在他帶著他那可憐的一家子人,其中有害病的小孩和大概是瘋狂的妻子,一家大小正陷在可怕的貧困的境況裏。他已經住在這個城裏很久了,幹著點什麼工作,在什麼地方當錄事,現在忽然一個工資也不發了!我瞧著您……我心想,——不知怎麼回事,我說話有點亂了,——您瞧,我想求您,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的善心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求您到他那裏去一趟,找一個藉口上他們家裏,到這個上尉家,——唉,我的天!我說得多亂,——客氣地,謹慎地,正象唯有您能做到的那樣(阿遼沙突然臉紅了),想法把這點救濟款子——二百盧布交給他。他一定會收下的,……就是說要勸他收下來,……哦,不,該怎麼說呢?您明白,這並不是買他和解,讓他不告狀的代價(因為他似乎打算控告),這只是一點同情,一點幫忙的意思,這是我,是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未婚妻給他的,而不是從他那方面來的。……總而言之,您是會說的。……我本來可以自己去,但是您會辦得比我好得多。他住在湖濱路,小市民女人卡爾梅科娃的家裏。……看在上帝的分上,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替我辦這件事吧。現在……現在我有點……累了。再見吧。……」
她忽然迅速地轉過身去,又隱到帷幔後面去了,使阿遼沙都來不及說一句話,——而他本來是很想說幾句的。他想請求原諒,責備自己,——總之想要說點什麼,因為他有滿肚子的話,他沒說出來,決不願意離開這屋子。但是霍赫拉柯娃太太拉住他的手,親自引他出去。在外屋裏,她又讓他站住,和剛才一樣。
「她很驕傲,自己鞭策著自己,但卻是一個善良、優雅而寬宏的人!」霍赫拉柯娃太太用壓低了的聲音讚歎說,「唉,我真是愛她,特別是在某些時候,現在我對一切事情又感到非常高興了!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還不知道,告訴你吧,我們大家,——我,她的兩位姨母,以及所有的人,甚至連麗薩在內,整整一個月來都在一心希望並且祈禱,但願她同您所愛的那個既不想理解她,也一點不愛她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分手,就讓她和這個品學兼優,愛她勝過世上一切的青年人伊凡·費多羅維奇結婚吧。我們還在這件事上定出了整整的一套計畫,我到今天還不離開這裏,也許就是為了這件事。……」
「但是她哭了;又受了侮辱!」阿遼沙說。
「您不要信女人的眼淚,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在這類事情上,我永遠反對女人,贊成男人。」
「媽媽,您是在那裏引他學壞哩!」麗薩嬌細的嗓音從門後傳了過來。
「不,這一切都怨我,我真該死!」仍然於心不安的阿遼沙又重複說,對於自己的行為猛感到一陣痛苦的羞愧,羞愧得甚至用手摀住了臉。
「正相反,您的行為象天使一樣,象天使一樣,這話我準備反復說上幾千、幾萬遍。」
「媽媽,為什麼說他的行為象天使一樣?」又傳來了麗薩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