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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遼沙把從他走進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的時候起所發生的一切事情講述了一遍。他講了十分鐘左右,不能說講得十分流暢和有條有理,但似乎傳達得很明白,把握住了那些最主要的話和最主要的行動,而且還常常通過一言半語鮮明地傳達出了自己的感受。哥哥德米特裏默默地聽著,兩眼嚇人地直勾勾凝視著。但是阿遼沙明白他已經全都瞭解,已經領會了全部事實。不過隨著故事的進展,他的臉色不但越來越陰沈,而且彷彿還越來越可怕。他皺緊眉頭,咬緊牙根,他那獃板的目光顯得更加獃板、固執和可怕。……最出人意料的是他的整個的臉,本來顯出憤恨和狂怒,一下子忽然又變了,變得想不到地那麼快,緊閉的嘴唇鬆開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忽然之間發出了最毫不抑制而又毫不做作的大笑。他簡直被笑聲噎住了,笑得甚至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結果還是沒有吻手!還是沒有吻,就這麼跑走了!」他終於喊了出來,帶著一種病態的狂喜神情,——如果這種狂喜不是這樣的自然真率,那麼也可以稱之為無禮的狂喜,——「她竟大聲叫她老虎!真是母老虎!應該把她送上斷頭臺去麼?是的,是的。應該,應該,我自己就是這個意見,早就應該!你瞧,弟弟,送她上斷頭臺是可以的,但是首先自己應該恢復健康。我瞭解這位橫蠻無禮的女王,她的整個面目,整個面目全在這件吻手的事情上顯露出來了,這女魔!她是世界上可以想像得出來的一切女魔中的女王!這也能讓人感到一種特殊的痛快!那麼她跑回家去了麼?我立刻去……嗯……我要立刻跑去找她!阿遼沙,你不要罵我,我不是也同意,把她絞死都還嫌輕麼。……」
「可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呢?」阿遼沙傷心地叫道。
「那一位我也看透了,那一位我也從裏到外徹底看透了,而且從來沒有看得這樣清楚過!這簡直等於是發現全球的四大洲,說錯了,五大洲!走了這樣的一步!這正是那個女學生卡欽卡的本色,她為了拯救父親這樣一個慷慨的念頭,竟不怕跑到一個粗野無禮的軍官家裏去,甘冒被人家侮辱的危險!真是充滿驕傲,渴望冒險,渴望對命運挑戰,向無邊的深淵挑戰!你說那位姨母曾經阻攔過她麼?你知道,她那位姨母自己就是個專橫的人,她原是莫斯科的那位將軍夫人的親姐姐,她的鼻子翹得比別人還要高,但是丈夫被揭露侵吞公款,喪失了一切,連田產,和其他一切,於是這位驕傲的太太忽然降低了調門,至今也沒有提高起來。那麼說她曾阻攔卡捷琳娜,可是卡捷琳娜不聽。『我能戰勝一切,一切都由我支配;只要我願意,也可以引誘格魯申卡上鉤,』——結果是……她過於自信,自負太甚,那怨誰?你以為,她是故意首先吻格魯申卡的手,是有狡猾打算的麼?不,她是當真的,她是真的愛上了格魯申卡,不是格魯申卡,而是自己的幻想,自己的美夢,——因為這是我的幻想,我的美夢!好阿遼沙,你是怎麼脫身逃出她們這些人的掌心的?是不是撩起修士服,溜之大吉?哈,哈,哈!」
「哥哥,可是你卻好象毫不在意你對格魯申卡講了那天發生的事,而格魯申卡剛才竟當面沖著她說,『您自己私下到男人家裏去出賣色相!』這是多麼對不起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哥哥,還有比這侮辱再厲害的麼?」使阿遼沙感到最痛苦的一個念頭,是哥哥似乎高興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受辱,儘管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哎呀!」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忽然可怕地皺緊眉頭,舉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雖然阿遼沙剛才已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怎麼委屈,怎麼喊:「你的哥哥真是個混蛋!」這一切事情全講了出來,可是他似乎現在才注意到。「真的,也許我確實對格魯申卡講過卡捷琳娜所說的那個『倒楣』的日子的事情。對,是那樣,是講過的,我現在想起來了!那是在莫克洛葉,我喝醉了酒,吉卜賽女人在唱歌,……但是我哭著,當時我痛哭著,跪在地上,向自己心頭卡嘉的形象祈禱,格魯申卡是明白這意思的。她當時全都明白,我記得,她自己也哭著。……哎,見鬼!現在還能不這樣麼?當時哭泣,現在呢,……現在是『當胸一劍』,女人都是這樣的。」
他垂下頭,沉思起來。
「是的,我是混蛋,毫無疑問是混蛋,」他忽然用陰沈的聲音說,「不管哭不哭,總是一個混蛋!你可以轉告她,我接受這個稱呼,如果這能使她解恨的話。夠了,再見吧,有什麼可談的?沒有快樂的事情。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也不願意再跟你相見,除非到某一個最後的時刻。別了,阿曆克賽!」他緊緊握了握阿遼沙的手,還是低垂著眼皮,頭也不抬,彷彿一下掙脫開一般,大踏步向城裏走去了。阿遼沙目送著他,簡直不相信他會這樣突然永遠離開了。
「等等,阿曆克賽,還要坦白一點,只對你一個人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忽然又回過頭來。「你看我,仔細看我:你瞧,這裏,這裏,這裏還正在孕育著一件可怕的不名譽的事情。」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一面說著「這裏,這裏」,一面用拳頭捶著胸脯,神情很奇特,好象這不名譽的事情就潛藏在他的胸脯裏面,或是在某一地方,也許在口袋裏,或是密縫後掛在脖子上。「你已經知道我:我是壞蛋,公認的壞蛋!但是你要知道,無論我從前、現在或將來做過什麼事,它和現在,和眼前這一刻藏在我胸頭的這件不名譽的事比起來,在卑劣的程度上是簡直無法相比的。這件事就藏在這裏,這裏,它正在醞釀實現,而我本來是完全可以停止這事的進行的,既可以停止,也可以實行,你要記住這一點!但是我告訴你,我一定要實行它,決不停止。我剛才對你什麼都講了,卻沒有講這件事,因為連我也沒有那麼厚的臉皮說出它來!我還能停止;我一停止,明天就可以輓回整整一半已失去的名譽,但我不停止,我要實行卑劣的計畫,你可以預先做我的證人,證明我事先就清醒地對你說過這事!毀滅和黑暗!用不著再解釋,到那時候你自會知道。惡臭的衚衕和女魔!別了。不必為我祈禱,我不配,也完全用不著,完全用不著,……我完全不需要!走吧!……」
他突然走了,這一次是完全走了。阿遼沙也朝著修道院走去:「我怎麼會,怎麼會再見不到他了?他說的是什麼話?」他覺得奇怪極了,「明天我一定要去看他,尋找他,專門尋找他。他說的是什麼話!……」
他繞過修道院,穿過松樹林,一直走進庵舍。雖然這時已到了不放人進門的時候, 可是人家還是給他開了門。 當他走進長老的修道室的時候,他的心戰慄了:「為什麼,為什麼他要走出去?為什麼長老要打發他進入『人世』?這兒一片靜寂,這兒是神聖的地方,而那裏——卻擾攘不安,那裏是一片黑暗,會使人立即迷失方向,誤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