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小姐,您對待我真好,您真是高尚。可現在,由於我這種脾氣,您也許要不愛我這傻女人了。請您把您可愛的小手伸給我,天使似的小姐。」她溫柔地請求,彷彿帶著崇拜的神情,握住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手。「親愛的小姐,我現在握住您的手,也要象您對我那樣地親吻它。您吻了我的手三次,我得吻您三百次才算還清。就這麼辦吧。以後的事全聽上帝的安排,也許我會成為您真正的奴隸,樂意一切都奴隸似的聽您的吩咐。上帝決定怎樣就怎樣吧,我們彼此根本用不著預先約定什麼,答應什麼!小手啊,您的小手真可愛極啦!您這可愛的小姐,您這讓人無法相信的美人兒!」
她輕輕地把那隻手端到自己的嘴唇邊, 真的懷著那個奇怪的目的: 在接吻上「還清欠賬」。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並沒有掙脫手:她怯生生地懷著一線希望聽到了格魯申卡最後所說的那句儘管也說得非常古怪的諾言:樂意「奴隸似的」聽她的吩咐。她緊盯著她的眼睛:她在這雙眼睛裏看到的仍舊是那種坦白、信任的表情,那種明朗的愉快心情。……「她也許太天真爛漫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心裏閃出了希望。這時候格魯申卡正在彷彿陶醉於那只「可愛的小手」似的,慢慢地把它舉近自己的唇邊。但是剛要到唇邊的時候,她忽然捏住那隻手停了兩三秒鐘,似乎在那裏思索著什麼。
「您猜怎麼著,天使小姐,」她突然用最最溫柔、甜蜜的聲音拉長著調子說,「您猜怎麼著,我偏不來吻您的小手。」她異常快樂地輕輕笑了起來。
「隨您的便……您怎麼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吃了一驚。
「請您留著這事當個紀念,那就是您吻過我的手,可是我沒有吻您的手。」她的眼睛裏突然閃出光來。她可怕地緊緊盯著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
「你這蠻不講理的女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說,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從座位上一躍而起,滿臉通紅。格魯申卡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
「我還要馬上去告訴米卡聽,說您怎樣吻我的手,我卻完全沒有吻您的。他真會笑得不可開交呢!」
「賤貨!滾!」
「哎喲,真不害臊,小姐,真不害臊,您說出這樣的話來,未免太不象樣了,親愛的小姐。」
「滾出去,出賣肉體的畜生!」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吼叫了起來。她那完全扭曲了的臉上,每一根線條都在發抖。
「還講起什麼出賣肉體的來了。您這個千金小姐在黃昏的時候跑到男人家裏去要錢,親自送上門去出賣色相,我是知道的。」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喊了一聲,正想朝她撲過去,但是阿遼沙拚命地攔住了她:
「一步也別動,一個字也別說!您什麼也不要說,什麼也不要回答。她會走的,馬上會走的!」
正在這當兒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兩位親戚聽到喊聲跑進屋來,女僕也跑來了。大家都連忙奔到她身邊去。
「我是要走了,」格魯申卡說,從長沙發上拿起了短外套,「阿遼沙,親愛的,送我一下!」
「走吧,您快些走吧!」阿遼沙在她面前合著雙手懇求她說。
「親愛的阿遼沙,送送我吧!我在路上要對你說一句很好聽、很好聽的話!阿遼沙,我是為了你才鬧出這場戲來的。送送我吧,寶貝兒,以後你會喜歡我的。」
阿遼沙絞著兩隻手,扭過身去。格魯申卡清脆地朗聲笑著,從屋裏跑出去了。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犯起病來。她號啕大哭著,痙攣得死去活來。大家都在她身邊忙作一團。
「我警告過您的,」大姨母對她說,「我不讓您走這一步,……您太火爆了,……怎麼能決心走這樣一步呢!您不知道這類東西的性子,這女人聽說比別的人更壞。……不行,您真是太任性了!」
「她是一隻老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嚷道,「您為什麼攔阻我,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要狠狠打她一頓,打她一頓!」
她在阿遼沙面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也許是根本不想控制。
「應該抽她一頓鞭子,送到斷頭臺上,交給劊子手,當著眾人面前!……」
阿遼沙退到門旁。
「但是上帝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嚷叫起來,把兩手一拍,「他呢!他竟會那麼不正直,那麼沒人性!他竟對這東西講那件事情,在倒楣的、永遠可詛咒的那天所發生的事情!『送上門去出賣色相,親愛的小姐!』她竟知道了!您的哥哥真是混蛋,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
阿遼沙想說點什麼,但是沒有找出一句話來。他的心難受得都疼痛了。
「您走吧,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覺得羞恥,我覺得可怕!明天……我跪著哀求您明天來一趟。您不要怪我,饒恕我吧,我不知道下一步拿自己怎麼辦!」
阿遼沙走到街上,彷彿連腳步都邁不穩了似的。他也想和她那樣哭一場。一個女僕忽然追上前來。
「小姐忘記把霍赫拉柯娃太太的信轉交給您,這信從午飯的時候就在我們這裏了。」
阿遼沙機械地收下那個玫瑰色的小信封,下意識地塞進自己的口袋裏。
卡拉馬佐夫兄弟
第十一節 又一個失去了的名譽
從城裏到修道院只有一俄裏路多一點。阿遼沙在這時已經行人稀少的路上匆匆地走著。天快黑了,三十步外就已看不清東西。在中途有一個十字路口。十字路口一棵孤零零的柳樹底下看得出有一個人的身影。阿遼沙剛剛走到十字路口,那個人就一下沖出來,跑到他身旁,用兇狠的聲音喝道:
「掏出錢包來,不然就要你的命!」
「原來是你呀,米卡!」阿遼沙驚奇地說,被他嚇了一大跳。
「哈,哈,哈!你沒有料到麼?我心想:上哪兒等你好呢?在她家附近嗎?從那裏出來有三條路,我會找不到你的。後來才想到上這兒來等,因為心想他一定會經過這裏,到修道院去是沒有別的路的。唔,你有什麼話直說吧。你壓扁我吧,象壓死一隻蟑螂似的……可是你怎麼啦?」
「沒什麼,哥哥,……我是被嚇壞了。唉,德米特裏,剛才父親流的血……」阿遼沙哭了,他早就想哭,現在他的心裏忽然好象決了口。「你幾乎殺死他,……還詛咒他,……而現在……剛剛……你還開玩笑,……『掏出錢包來,不然就要你的命!』」
「那有什麼?不正經麼?不合時宜麼?」
「不是的,……我只是……」
「等等。你瞧這黑夜:你瞧,這是多麼陰沈的黑夜,滿天烏雲,起了多大的風!我躲在這棵柳樹底下等你,忽然心想(上帝作證!):為什麼還要這樣受苦下去,還等候什麼?這裏是一棵柳樹,有手帕,還有襯衫,立刻可以擰成一根繩子,還可以加上一條背帶,——幹嗎不讓世界少一個累贅,不再為了我這下賤生命丟臉!就在這時候,我聽見你走了過來,——天呀!真好象有什麼東西忽然從天外飛來:這麼說,到底還有一個人是我所愛的,現在走來的正是他,正是這個小人兒,我的親愛的小兄弟,這是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也是唯一愛著的人!我是那麼愛上了你,我在那一刻是那麼地愛你,所以我就心想:讓我立刻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可這時突然心生一個愚蠢的念頭:『讓我逗他笑笑,嚇唬他一下子。』這樣我就象傻子似的喊起『掏出錢包來!』請你原諒我這種愚蠢舉動,——這不過是胡鬧,其實我的心裏……也是很正經的。……算了吧。還是請你說說,那裏的情形怎麼樣?她是怎麼說的?刀劈也好!斧鋸也好!不要憐惜我!她氣極了麼?」
「不,不是的。……那裏完全不是你想的這種情況,米卡。那裏……我在那裏剛才碰見了她們兩個人在一塊兒。」「哪兩個人?」
「格魯申卡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去了。」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驚獃了。
「不可能!」他嚷道,「你說夢話!格魯申卡會在她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