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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問題就在於:我怎樣永遠投身於大地的懷抱呢?我既不吻地,也不劈開它的胸膛;難道叫我去做農民或者牧童麼?我只顧往前走,也不知道是走進了污穢和恥辱還是走進了光明和快樂。糟就糟在這兒,因為世上的一切全是一個謎!每逢我陷入最深、最深的荒淫無恥之中時,——我是經常發生這種情況的,——我總是讀這首關於西莉茲和關於人的詩。它使我改惡從善了麼?根本沒有!因為我是卡拉馬佐夫。因為如果我要掉進深淵的話,那就索性頭朝地,腳朝天,一直掉下去,我甚至會因為墮落得這樣可恥而感到高興,會把它當作自己光彩的事。而且就在這樣的恥辱中,我會忽然唱起讚美詩來。儘管我是可咒詛的,儘管我下賤而卑劣,但讓我也吻一吻我的上帝身上的法衣的衣邊吧;儘管與此同時我在追隨著魔鬼,然而上帝呀,我到底也是你的兒子,我愛著你,也感受著歡樂,沒有歡樂,世界是既不能存在也無法支持下去的。
是歡樂永遠撫育著上帝的造物的心靈,
它用強烈的神秘動力,
使生命的酒杯沸騰;
它誘引小草追求光明,
它使宇宙脫離渾沌,
它充塞在連星占家也目力難及的
無邊無垠的太空。
在親切的大自然懷抱裏,
會呼吸的一切全把歡樂痛飲;
一切生物,一切民族,
都被它的魅力所吸引;
它使我們在不幸中得到良友,
並把葡萄汁和花冠贈給我們;
它給昆蟲以情慾,……
使天使們夢見上帝的身影。
但是詩已經讀夠了!我淚水滿眶,你讓我哭個痛快吧。即使這很愚蠢,會被大家訕笑,但你是不會的。你看連你的眼睛也在燃燒。詩已經夠了。我現在想對你說幾句關於『昆蟲』的話,就是關於上帝給予情慾的『昆蟲』。
給昆蟲以情慾……
兄弟,我就是那只昆蟲,這話就是專門說我的。我們卡拉馬佐夫家的人全是這樣的,就是在你這天使的身上也有這樣的昆蟲,它會使你的血裏掀起暴風雨。這真是暴風雨,因為情慾就是暴風雨,比暴風雨還要厲害!美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可怕是因為無從捉摸。而且也不可能捉摸,因為上帝設下的本來就是一些謎。在這裏,兩岸可以合攏,一切矛盾可以同時並存。兄弟,我沒有什麼學問,但是我對於這些事情想得很多。神秘的東西真是太多了!有許許多多的謎壓在世人的頭上。你儘量去試解這些謎吧,看你能不能出污泥而不染。美啊!我最不忍看一個有時甚至心地高尚、絕頂聰明的人,從聖母瑪利亞的理想開始,而以所多瑪城 • 的理想告終。更有些人心靈裏具有所多瑪城的理想,而又不否認聖母瑪利亞的理想,而且他的心還為了這理想而燃燒,象還在天真無邪的年代裏那麼真正地燃熾,這樣的人就更加可怕。不,人是寬廣莫測的,甚至太寬廣了,我寧願它狹窄一些。鬼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真是的!理智上認為是醜惡的,感情上卻簡直會當作是美。美是在所多瑪城裏嗎?請你相信,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它正是在所多瑪城裏。你知不知道這個秘密?可怕的是美不只是可怕的東西,而且也是神秘的東西。這裏,魔鬼同上帝在進行鬥爭,而鬥爭的戰場就是人心。可是話又說回來,誰身上有什麼病,誰就忍不住偏要說它。你聽著,現在我們就要說到正題了。」
——
註: • 據《舊約·創世記》記載,所多瑪是個淫惡之城,後被天火燒毀。
卡拉馬佐夫兄弟
第四節 熱心的懺悔(故事)
「我在那裏度著荒唐的生活。剛才父親說我花幾千盧布,勾引女人。這是一個下流的捏造,根本沒有過的事。至於真正有過的事,那麼對於『那個』,也是決不需要花錢的。我的錢等於舞臺的道具和佈景,能表現一時乘興的豪舉。今天她是我的意中人,明天一個野妓就能代替她。不管對哪一位我都儘量讓她們開心,大把花錢,聽音樂,叫吉卜賽女人。有必要的時候,我也給她們錢,因為她們是要錢的,說實話,貪婪地要錢而且很滿足,很感激。太太們愛我,倒不是全這樣,但是偶爾有之,偶爾有之。但我總是最喜歡小衚衕,冷僻幽暗的小巷,在廣場的後面,——那裏有奇遇,那裏有意料不到的事,那裏有落在污泥裏的璞玉。兄弟,我這是作譬喻。我們小城裏象這樣有形的小衚衕是沒有的,但精神上的無形的小衚衕是有的。如果你是象我這樣的人,你就會明白那是怎麼回事。我愛淫蕩,也愛淫蕩招來的恥辱。我愛殘忍;難道我不是隻臭蟲,不是一隻惡毒的昆蟲麼?早就說過,是個卡拉馬佐夫嘛!有一次,我們許多人坐了七輛三套馬車到郊外去野餐,冬天,在雪橇上,我在黑暗裏握住鄰座一個姑娘的手,強迫這女郎接吻,這是個官員的女兒,可憐又可愛,既溫柔,又馴順。她答應了我,在黑暗裏她還容許我做更放肆的事。可憐的姑娘,她還以為我第二天就會去向她求婚的,——這裏別人看重我主要因為我是個不錯的未婚夫;可是以後我一直沒有答理她,五個月沒有對她說過一句話。在跳舞的時候(我們那裏是時常舉行舞會的),我看見她的眼睛在大廳的一個角落裏盯著我,看見她的眼睛發出火花——溫和的憤怒的火花。這種惡作劇,不過是為了挑逗一下在我身上寄生著的那只昆蟲的淫慾罷了。五個月以後,她嫁給一個官吏,離開了那個地方,……一面生氣,一面也許還在愛著。現在他們過著幸福的生活。你要注意,我對誰也沒有說過,我對誰也沒有講過她的壞話;我的慾望固然下流,我也愛下流,但是我不是個不正直的人。你臉紅,你的眼睛發光。這種醜行在你看來已經夠瞧的了。但是這還只不過是PauldeKock?式的花朵,雖然殘忍的昆蟲已經在心靈裏越來越成長壯大了。兄弟,這兒埋藏著大批的往事前塵哩。願上帝保祐這些可愛的人兒健康。我在斷絕關係的時候,不愛爭論。我永遠不洩漏,永遠不講任何一個女人的壞話。但是夠了。難道你以為我只是為了講這麼點屁事叫你來的麼?不是的,我要對你講一些比這更有意思點兒的事情:但是你不必驚訝我在你面前不但不害臊,甚至還好象很樂意講這些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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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 保羅·柯克,法國十九世紀作家,過許多渲染小市民生活習尚和庸俗趣味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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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為我臉紅,你才這樣說的吧,」阿遼沙忽然說,
「我可並不是因為你的話臉紅的,而是因為我也和你一樣。」
「你?你這話可說得太過分了!」
「不, 不過分。 」阿遼沙熱烈地說(顯然他心裏早已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我們完全是在順著同樣的階梯往上走。我還在最下一層,而你是在上面,大概是第十三層吧。這是我的看法。但不管怎樣我們是一樣的,完全類似的情況。誰只要一踏上最低的一層,就一定會升到最高的一層上去的。」
「那麼說,應該根本不踏上去?」
「誰只要能做到——就應該根本不踏上去。」
「你呢,你能麼?」
「大概不能。」
「別說了,阿遼沙,別說了,親愛的,我真想吻你的手,感動得吻你的手。格魯申卡那個調皮鬼很會識人,有一次對我說,她遲早一定會把你吞下去的。……我不說了,我不說了!還是從這類骯髒事,從那些蒼蠅成堆的領域轉到我的悲劇上去,轉到同樣也是蒼蠅成堆的,也就是種種下賤事成堆的領域上去吧。事實是老頭子說我勾引良家婦女雖然是造謠,但實際上,在我的悲劇裏,這倒實在是有的,儘管只有一次,而且那一次也並沒有真正實行。老頭子捏造一些事情責備我,卻並不知道這件實事;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現在我對你說出來是第一次,自然伊凡除外,伊凡什麼都知道。他在你之前老早就知道了。可是伊凡是守口如瓶的。」
「伊凡守口如瓶嗎?」
「是的。」
阿遼沙異常注意地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