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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面積有一俄畝光景,也許稍微大些,只在周圍,沿著四面圍牆栽有樹木,有蘋果樹,楓樹,菩提樹,白樺樹。花園中央是空曠的草場,夏天可以收割幾普特乾草。園子每逢春天由女主人租給別人,收幾個盧布。園裏還種著覆盆子,醋慄,茶藨子,也都種在圍牆旁邊;緊靠著屋子有菜畦,是新近才開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把客人領到園中離房屋最遠的一個角上。那裏,在密密的菩提樹和一片醋慄和接骨木,繡球和丁香樹之類的老灌木林中間,突然出現了一個舊得近乎成了廢墟的綠色涼亭,這涼亭顏色發黑了,東倒西歪,亭壁是柵欄圍成的,但上面還有頂子,可以在裏面躲一躲雨。涼亭天知道建成於何年何月,據說還是五十年以前由當時的屋主,一個退伍的中校亞歷山大·卡爾洛維奇·馮·史密特修建的。現在一切都已朽壞,地板黴爛了,每一條木板都已鬆動,木頭發出潮味。亭子裏有一張綠色的木桌,固定在地裏,周圍有木頭長凳,也是綠色的,還可以在上面坐坐。阿遼沙一眼就看出了哥哥處於興奮狀態,但一走進涼亭時,就看見了桌上有一小瓶白蘭地和一隻杯子。
「這是白蘭地!」米卡哈哈笑了。「你的眼光已經在說:
「他又在酗酒了!’但是你不要相信幻影。
切勿相信空虛和虛偽的人群,
要忘卻自己的疑惑。……
我不是酗酒,只是『解解饞』,象你的那只蠢豬拉基金所說的,他將來會當五品文官,淨說些『解解饞』之類的話。你坐下吧。我真想一把抱住你。阿遼沙,把你摟在胸前,抱得緊緊的,因為在整個世界上我真正地……真正地……(你要明白!你要明白!)愛著的只有你一個人!」
他在近乎瘋狂的狀態中說完最後一句話。
「只有你一個人,另外還戀著一個『下賤』女人,我戀上了她,自己也就完蛋了。但是戀著並不就等於是愛。一面戀著一面也可以切齒痛恨。你記住這個話!現在我還能快樂地說話!你坐下來,就坐在這桌旁,我挨著你,我要看著你,一直自己說下去。你別作聲,讓我一直說下去,因為現在是時候了。可是你知道,我覺得真的應該說得輕些,因為在這裏……在這裏……說不定會隔牆有耳的。我要把一切都對你說明白,剛才已說過:且聽下回分解。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在這裏拋錨似的獃了五天了),一直到現在,我為什麼這樣急於要找你,渴望你來呢?為什麼一連這些天呢?因為我要把所有的話對你一個人說出來,因為必須這樣,因為你是我所需要的,因為明天我就要從雲端墜落,因為明天生活就要完結,同時開始。你經歷過、夢見過從山上掉進深坑裏的情景麼?現在我可並不是在夢中墜落。可是我不怕,你也不必怕。其實我是怕的,但是我心裏很甜。其實也並不是甜,而是興奮,……去他的吧,不管是什麼,反正都一樣。堅強的精神,軟弱的精神,娘兒們的精神,——不管什麼都一樣!讓我們讚美大自然吧:你瞧,太陽多麼好,天多麼晴朗,樹葉多麼綠,還正是夏天,下午三點多鍾,萬籟俱靜!你到哪兒去?」
「我到父親那裏去,還想先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去一趟。」
「到她那裏,還到父親那裏!哎!真是巧極了!我為什麼叫你,為什麼事希望你來,為什麼事從心裏,甚至從肋骨裏渴望著見你呢?就為的是想讓你代表我到父親那裏去,然後再到她——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去,就此同她、同父親作個了結。打發一個天使去。本來派任何人都可以,但是我一定要一個天使去。恰好你自己也要找她,還要到父親那裏去。」
「你果真想派我去麼?」阿遼沙脫口說出來,臉上顯出苦惱的神色。
「等等,你是知道這個的。我看出你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但是你不要作聲,暫時不要作聲。不要憐憫,也不要哭!」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站起來,手指按在額頭上凝想了一下:
「她一定是自己叫你去,自己給你寫了一封信,或是別的什麼東西,所以你才到她那裏去,要不然,你怎麼會去呢?」
「就是這張字條。」阿遼沙從口袋裏掏出字條來說。米卡很快地看了一遍。
「你竟抄小路前去!唉!上帝呀!謝謝您把他領到小路上來,他才落到我的手裏,象在童話裏講到一條金魚落在傻漁翁的手裏一樣。阿遼沙,你聽著,兄弟,你聽我說。現在我打算把一切都說出來。因為事情總得要對什麼人說說才好。我已經對天上的天使說過,也應該對地上的天使說一說。你是地上的天使,你會傾聽,會評判,會寬恕的。……我就是要讓比我高超些的人寬恕我。你聽著:假使有兩個人忽然要離開塵世的一切,飛到不尋常的世界裏去,或者至少其中有一個人要這樣,而且他在這以前,就是在飛升或滅亡以前,到另一個人那裏去,說:你替我做一件事情吧,這件事是任何時候都決不能請求別人去做的,只有在垂死的時候才可以,——那麼假使對方是好友或弟兄,難道他會不去做麼?……」
「我會去做的。但是請你告訴我那是什麼事情,快說!」阿遼沙說。
「快說……嗯。你別急,阿遼沙,你心裏又急又不安。現在不必那樣著忙。現在世上的風氣已經變了。唉,阿遼沙,真可惜,你不能理解歡樂!可是我這是對你說些什麼呀?你會不理解!我這傻瓜,還在說什麼:
人呀,你應該正直!
這是誰的詩句?」
阿遼沙決定等著。他覺得眼前他該作的事也許確實就是獃在這裏。米卡沉思了一會,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掌托著頭。兩人都沈默著。
「阿遼沙,」米卡說,「只有你一個人不至於發笑!我想用席勒的《歡樂頌》來開始……我的懺悔。An die Freude • !但是我不懂德文,只知道An die Freude這個題目。你別以為我又在說醉話。完全不是醉話。白蘭地確實是白蘭地,但是我必須喝兩瓶才能醉。
面孔通紅的賽利納斯,
騎著一匹跌跌撞撞的驢子。
——
註: • 德語:歡樂頌。
——
我連四分之一瓶都沒有喝,所以也不是賽利納斯。我不是賽利納斯,卻是剛強意志 • ,因為我作了一勞永逸的決定。請原諒我說了個雙關語,你今天應該原諒我許多事情,還不止是雙關語。你別著急,我不是在瞎扯淡,我是正正經經說的,馬上就要轉到正事上去。我不會叫你心焦難熬的。你等一等,那首詩……」
——
註: • 賽利納斯,古希臘酒神名,俄文中與剛強諧音。
——
他抬頭想了一下,忽然高興地念了起來:
「赤裸、野蠻而膽小的原始人,
躲藏在岩石的洞窟,
遊牧民族在曠野裏遊蕩,
使肥沃的田地荒蕪。
狩獵人持著弓箭刀槍,
惡狠狠在森林中馳逐。
……最可憐在風浪中漂泊的人們,
被拋到荒岸上找不到歸宿!
從高高的奧林帕斯巔峰,
母親西莉茲走下山來,
尋找被搶走的女兒普勞賽潘:
在她面前的是個野蠻的世界,
既沒有住處,
也沒有美食把這位女神款待。
到處都看不到一座廟宇,
表明人們對神的崇拜。
桌面上空無一物,
不論是甜葡萄還是五穀;
只有犧牲的遺骸,
把祭壇染成血污。
西莉茲悲切的眼光,
不管投向何處,
都只見人們在墮落中陷入了深深的屈辱。」
突然米卡象從心底裏迸發出來似的失聲痛哭,他一把抓住阿遼沙的手。
「好友,好友,深深的屈辱,現在也還在屈辱之中。今天世界上受苦的人是太多了,所遭的災難太多了!你不要以為我不過是個披著軍官制服的禽獸,終日飲酒荒唐。兄弟,我差不多一直在想這個,想著這受屈辱的人,但願我不是說謊。上帝保祐我現在不是在扯謊,也不是在自吹自誇。我想著這種人,因為我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要使自己的靈魂,
從卑賤走向崇高,
就應當永遠投身於古老的
大地母親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