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他在中學裏沒有畢業;還剩一年,他忽然對太太們說,他想到一件事,要到父親那裏去。太太們很憐惜他,捨不得放他走。車票不很貴,他要把表(這是恩人的家屬出國以前送給他的)拿去當掉做路費,太太們不許他這樣做,便給了他充裕的盤費,還有新的衣裳和內衣。但是他把錢還了她們一半,說他決定要坐三等車。到了我們的小城以後,父親第一句問話就是:「沒有畢業,回來幹什麼?」他沒有直接回答,據說當時不同往常,露出了沉思的樣子。不久發現他在尋找母親的墳墓。他當時甚至打算承認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但是他回來的原因不見得只限於此。大概,他當時連自己也不知道,更不能解釋:究竟是什麼東西使他忽然心血來潮,把他引到一條陌生的、卻已經不可避免的新道路上去,無論如何也攔擋不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不能給他指出第二位夫人的葬身處,因為在棺材入土以後,他從未到她的墳上去過,加上年代久遠,已完全記不清她當時葬在何處了。……
這裏順便談談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吧。他有過好長時間沒有住在我們城裏。第二位妻子死後,過了三四年,他到南俄去,最後到了奧德薩,在那裏一連住了幾年。據他自己說,他在那裏起初認識了「許多猶太佬,女猶太佬,小猶太佬和猶太崽子」,可是後來卻不但受到了猶太佬,而且也受到了「猶太人的接待」。可以想見,他正是在一生中的這個時期發展了賺錢撈錢的特別本領。他重返我們城裏來久居,不過是在阿遼沙回來以前三年的事,他的老熟人發現他蒼老得多了,雖然他年紀並不怎麼老。他一舉一動不但未顯得比從前高尚,卻反而更厚顏無恥。譬如說,除了象從前那樣自演小丑以外,現在又無恥地一心想把別人也弄得象個小丑。不但仍跟從前一樣愛和女人胡纏,甚至好象比以前更加惡劣了。不久他在縣裏開辦了許多新酒店。顯然他已經有十萬傢俬,也許稍為少些。很快就有許多本市的、縣裏的居民來向他告借,自然是有可靠的抵押品的。最近一個時期,他似乎有點老態畢露了,似乎有點喪失了平衡和自覺,甚至流於輕狂浮躁,做事有始無終,行動隨心所欲,越來越頻繁地狂飲爛醉,如果沒有那個僕人格裏戈裏——那時候也已十分老邁,有時象家庭教師那樣服侍著他,——也許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生活不免會碰到各種特別的麻煩。阿遼沙的歸來,似乎甚至在道德方面也對他發生了影響,在這早衰的老人久已枯萎的心靈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又重新蘇醒了過來。「你知道不知道,」他時常注視著阿遼沙說,「你很象她,那個害瘋癲病的女人!」他這樣稱呼自己去世的妻子,阿遼沙的母親。「害瘋癲病的女人」的墳墓終於由僕人格裏戈裏指給阿遼沙看了。他領他到我們城市的公墓上去,在遠遠的一個角落裏,指給他看一塊雖不貴重、卻還體面的鐵制墓石,上面刻著死者的姓名身分,年齡和死亡年分,底下還刻著四行詩,是古體的,中等人家墓上常用的詩句。令人驚歎的是這塊墓石是格裏戈裏做下的。他自己把它立在可憐的「害瘋癲病女人」的墳上,而且是自掏腰包做的,這是在他屢次不厭其煩地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提起這墳上的事,而主人不但搖頭不管,還揮手趕跑一切回憶,逕自動身到奧德薩去以後的事。阿遼沙在母親墳上並沒有顯出任何特別的傷感;他只是傾聽了格裏戈裏關於立這塊墓石的既鄭重又有條理的敘述,垂頭站了一會兒,一言不發地走開了。從那以後,幾乎整年沒有再到墳上去過。但是他上墳的這件小事也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發生了很奇妙的影響。他忽然掏出一千盧布捐給我們的修道院,以追薦亡妻的靈魂,但是他追薦的不是續弦,不是阿遼沙的母親,不是「害瘋癲病的女人」,而是他的髮妻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常打他的那個。那天晚上,他喝醉了酒,當著阿遼沙痛 • 修士。他自己決不是虔信的人;也許他從來就沒有在神像面前插過五分錢的蠟燭。這類人物身上常會奇怪地爆發出種種突如其來的情感和突如起來的思想。
我已經說過,他顯得老態畢露了。當時他那副面貌清楚地標誌出他所過的全部生活的特徵和實質來。除了他那永遠傲慢、多疑、嘲弄的小眼睛底下一長條肥腫的眼包,和小胖臉上的許多深深的皺紋以外,在尖尖的下頦下面還掛著一個大喉核,厚肉皮,橢圓形,象一隻錢袋似的給他添上一種難看的、色情的樣子。再加上一張食肉獸形的長嘴,厚嘴唇,嘴裏露出烏黑的、幾乎蛀盡了的殘牙。一說話唾沫四濺。他自己也喜歡嘲笑自己的臉,雖然他對它基本上是滿意的。他特別指出自己的鼻子,又細又不很大,鼻樑很高;「真正羅馬式的,」他說,「和喉核連在一起,地道是一副古羅馬衰落時期貴族的面貌。」他似乎還很引為驕傲。
阿遼沙在找到了母親的墳墓不久以後,忽然對他說,想進修道院去,修士們也肯收他做見習修士。他又解釋這是他的迫切願望,所以鄭重地請求做父親的許可。老人早就知道,當時正在修道院裏修行的佐西馬長老已經在他這位「安靜的孩子」的心目中產生了很深的影響。
「這位長老自然是他們那裏最誠實的修士。」在默默沉思地傾聽了阿遼沙的話以後,他說,對於兒子的請求幾乎完全不感到驚奇。「嗯,那麼說,原來你是想到那裏去,我的安靜的孩子!」他已經喝得半醉,這時忽然露出了長時間的微笑,笑容中雖帶著幾分酒意,卻仍不失機智和醉後的狡獪。「我早就感覺到你會落到這個結局,你知道不知道?你一直就在指望著上那個地方去!那好吧,你自己名下大概還有兩千盧布,這就是你的嫁妝費。我的天使,我是永遠不會把你拋開不管的,只要那裏開口要多少,我立時就可以替你付出去。要是他們不開口要,我們何必自己送上門呢,對不對?你花錢就象金絲雀似的,一星期吃兩粒米。……嗯,你知道,有一種修道院在市外單有一個村鎮,大家都知道那裏住著的全是所謂『修道院的妻子』,我看,一共有三十多個,……我去過,你知道,那裏很有意思,就是說,別有風味。所差的只是帶著濃厚的俄羅斯味,先全沒有法國女人,本來可以有的,資本並不少,只要開了頭,就會來的。但是此地卻什麼也沒有,有二百多名修士,卻並沒有修道院的妻子。很純潔。吃素。這我承認。……嗯。那麼你真的要到修士那裏去麼?阿遼沙,我真捨不得你,相信不相信,我真是愛你。……不過這也是個合適的機會:你可以替我們有罪的人禱告,我們坐在這裏,作孽作得太多了。我時常想:將來誰會替我禱告呢?世界上有沒有這樣的人呢?你這可愛的孩子,我在這方面真是愚蠢的,你也許不相信吧?這真可怕。你看沒看見:我無論怎樣愚蠢,對這類問題,總還是思索的,自然是偶然一想,不是永遠想。我心想,我死的時候,鬼一定會用鉤子來把我拉走的。可我又想:鉤子麼?他們是從哪裡弄來的?什麼做成的?鐵的麼?在哪裡打的?他們那裏還有工廠麼?修道院裏的修士一定以為地獄裏,譬如說,也有天花板。我準備相信有地獄,可是最好沒有天花板。這樣顯得雅緻些,文明些,那就是說:照馬丁·路德的派頭。實際上有沒有天花板不都是一樣的麼?可你要知道,這一點正是討厭的問題的關鍵!假使沒有天花板,就沒有鉤子,假使沒有鉤子,那就一切都滾它的蛋吧;這麼說來,就又拿不準了:究竟誰用鉤子拉我?因為假使沒有人拉我, 那麼怎麼辦呢? 世界上有沒有真理呢?這些鉤子faudraitles inventer • , 特意為了我,為我一個人,因為你要知道,阿遼沙,我是多麼地無賴!……」
「在那裏是沒有鉤子的。」阿遼沙看了父親一眼,輕聲而且嚴肅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