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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刻已到,陪廳上設了十桌,每桌六人,擺出豐儉咸宜有湯有酒的席面。未刻交卷,四位學師收掌。道台坐了二堂,學師率領各生童上堂稟揖,謝教謝賞。先時點名時,道台已默默看了自己弟侄,心中有一二分尚可少慰意思。到了此時,正要細細物色,就中說幾句話。只見秀才中一個人峨冠方履襕衫闊帶,年紀在五十歲以外,手持二冊,深深掃地一揖說:「生員們蒙老大人今日這一番栽培,真乃不世之遇。」道台道:「請來領教,只恐簡褻有慢。」那秀才道:「生員有一言上稟:這是生員詩稿,三、四、五言古風,俱追摹漢魏,至于五律七律,不過備數成集,就中唯有樂府三十章,頗為可觀。敬呈老大人作個弁言,以便授梓。」道台笑道:「學生原是涉獵帖括,幸叨科名,到今簿書紛攘,舟車奔馳,荒蕪也就到極處了。博雅大作,暫存署內,閒中細加吟哦。」那秀才道:「敬懇賜一序文。」道台笑道:「豈不欲幸附驥尾,但不敢妄加佛頭。」那秀才道:「詩文稿序,一定得個賜進士出身,才可壓卷。」
這道台口中說話,眼裡卻十分關注簣初。見生童各有欲去的形色,吩咐傳點開門。雲板三敲,便離公座上大堂。班房出來些猙獰皂隷,連聲喊堂。四位學師仍引生童;由暖閣東邊轉到月台。鼓冬冬閃門,眾生童擁擠而出。夏鼎在石獅子東邊打個照面,不敢近前。
這一起生童出的東轅,循街別巷而去。內中就有四五個好吃一杯兒,連袂牽襟上留珮樓,呼僮叫保,幹那卷白波的高興事兒。揀了一個座,四面圍坐,銜杯捻豆,咬瓜子,說將起來。
這個說:「好道台。」那個說:「好題目。」說著說著,說到呈詩稿兒秀才身上來。這個說:「不知此公是城是鄉,全不認的。」那個說:「也不城不鄉,我知道他極清。此公在北關頭兒住,姓謝名經圻,別號梅坡。張宗師手裡進學,與家叔同案。考了二十年秀才,等第在忽二忽三之間。不知怎的這一次取了一等第二名,五十歲補了稟,自己看著真是個大器晚成。平素好做幾句歪詩,竟看得是為其事于舉世不為之日。又好在《字彙》上查幾個畫數多的字兒,用到他那詩上,自矜淹博。這個由他罷了。家中淡薄,靠着硯田掙飯吃,這也是秀才本等。爭乃他有兩宗脾氣最出奇,一宗好管買賣房產,一宗好說媒。說買賣,或可分點子牙用,雖說下流,尚是有所為而為之。惟有教書的好說媒,是最不可解的。人家結親是大事,他偏在學堂裡,看成自己是撮合山。男家打聽女兒,他說我曾見過,真正出眾標緻;女家打聽學生,他說是我的徒弟,再不然就說我曾與他看過課。三言兩語,就想坐會親酒的首席。他這個毛病,再不肯改。昨年在縣上打了一場官司,鄉裡兩家結成親戚,原是他說的媒,到如今男人有了廢疾,女家想著悔親,男家不肯,告到官上,他是媒人為證。女家訴狀說他原提過一句,我家並不曾承許。縣公要庚帖寸絲,男家拿不出來。男家埋怨他辦事無首尾,女家罵他占騙。縣公那個申斥,合城傳為笑柄。這案如今還未結哩,男家靜候着不瞅睬,女家卻不敢另議。這耽擱人家子女是了不成的。俺兩個有一點瓜葛親戚,昨日我到他學堂,座右貼個紅簽兒,寫着『大冰台梅翁老表叔老先生大人尊前』,他注了次月初六巳又要赴席的記號兒。」又一個道:憶如今日,道台像是意有所注,也看不出是官事掛心,也不知是宅裡私事。他上去呈詩稿時,道台眉尖已有不耐之色,漫說漫應,急切推托他。他只管纏絞不清,我替他肉麻,他不覺高低。等道台說了聲傳點,連別人一齊攆出來。”
道言未已,只見一個衙役上酒樓來,問:「謝相公在此沒有?」眾人道:「他早走了。」衙役道:「這是謝相公的書,發出來了。」衙役放在桌子上,下樓去訖。大家說:「何如呢!」
眾人打發酒錢,因吃的壺瓶多了,還少三十文。眾人笑道:「把謝梅坡的詩稿,做了質當何如。」酒保道:「相公就再少三百文,也只算小鋪接風了,這書卻不敢要。」眾人說:「是放在這裡,改日來齲」酒保道:「這還使的。」眾人大笑,一齊下樓而去。
那嘴尖的,便謅了四句道:
行文堪覆醬瓿,做詩合蓋酒瓮,
來日重遊過此,摘句好助觴政。
閒言撇過。單說紹聞觀風回來,細想本日道台所出題目,像為本身父子而設。點名之時,眉睫間神若偏注,意像淵涵。
卻又不敢妄猜,只得仍然引興官兒,在書房中苦讀。
到了次日,喊門聲甚是急迫,紹聞難以假裝不曾聽見。門縫裡塞了一個全夾紅帖兒,紹聞抽過帖兒一看,上寫着羊、豕、鷄、魚四色腥味,菘、蓮、筍、菠四樣時蔬,下開「年家眷弟王紫泥張繩祖同頓首拜」。門外喊着:「盒子已進家裡去了,開門,開門。」紹聞難以推辭,只得把鑰匙丟出牆外。張繩祖開了鎖,王紫泥推開門。兩個進來拉住手抖了幾抖,哈哈笑道:「念老,恭喜!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