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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聞道:「你到底是啥事呢?」夏鼎道:「說起來話長,截近說了罷。這一年,因你立志讀書,我也不便相近。盛大哥公子性兒,也不大理人。東門內王賢弟,只顧他的生意,我也不好幹動他。實對你說,我為你的官事,是挨過板子的人,人也都不器重了。家下幾口人無法過活,那『首陽山』。我也曾攜眷走了幾次。只因本街祝先生,是我自幼拜的蒙師,昨年選了河北胙城縣副學。我再三央張繩祖去茶葉店賒了八兩銀茶葉,向河北打個抽豐。一來祝先生是新任,二來這個老先生也是老實人,除了鹽、當店,以及城內好近官的紳衿,把茶葉撒了一少半兒,下余一多半,無處出脫。我沒法兒,少不的每日結識門鬥、學書,又出了學衙,拜了一片子朋友,才出脫哩將荊收了十二兩七錢多銀子,還有十數封未送還。誰知冤家路窄。一日同張學書北鄉看戲,離城一里半路,你說是誰的戲?偏偏是茅拔茹一班臭卷戲。這狗攘的,如今狼狽不堪,身上衣服,也不像當日光彩,穿的一件大褐衫,圖跟戲子吃些紅臉飯。我也不料是他,他見了我,遼遠喊道:『那不是省城夏大哥麼?』到我跟前,俺兩個作了一個揖,一手拉到酒館裡。我把書辦捏了一把同去。進得酒棚,他叫酒家燙了一鈷酒,斟了兩杯,放在俺兩個面前。你說他頭一句說什麼罷,他頭一句便說道:『請吃一杯罷,樹葉兒也有相逢日子,不走的路還要走三遭。我當初在祥符,多承夏兄管待,今日定還席。』那張書辦是個精細人,見茅拔茹豎眉瞪眼,不是個好相法,便說:『夏少爺少吃一杯罷,來時祝師爺再三吩咐,叫早些回去哩。』茅家便問道:『夏兄在師爺衙門麼?』好個張書辦,舊日住過刑房,今日又住學署,見景生情,便道:『夏少爺是新師爺表外甥,今日來看表舅的。』茅拔茹想了一想,說:『不吃酒也罷,夏兄你且回去。』那日方得沒事回到學署。過了兩日,就有朋友送信,說茅家約的打手,叫做順刀會,等我出胙城,要打折腿、剜了眼。我怕了,也不敢等收完茶葉錢,就悄悄的回來。那一日在路上,見一個鬍子,穿了一領褐衫,引了兩個人從北來,几乎把我苦膽嚇破。到面前,卻是一行走路的,才放了心。進了家,只落了十兩多點銀子。還了二兩陳欠,又開發二兩柴米錢,余交張繩祖打發茶葉店,下欠二兩。茶葉店全相公到還松。只這二兩銀子,我卻像欠下張繩祖的皇糧了,每日叫他那老賈上門索討。說的言語,我對你也說不出來,只是很不中聽就是。我萬分無奈,承許今日完他,只是我再沒法起辦。萬望賢弟念咱那香火之情,替我周全周全。真正叫我在老賈面前丟了人,我委實頂不住他。若不然我何不問你要三兩五兩哩,我委實是急了。」紹聞道:「你再休提那張繩祖,我前已對你說過。我先世累代書香,到了我連半步前程兒還不曾到身上,現今先君涂殯在堂,我將來何以發送入土?我如今立志讀書,雖此時先生有病,我只管每日自進個課程。昨前小考,程公取我童生案首。或者宗師按臨,進個學兒,也未見得。若提起你與張繩祖的事,未必就是正經事,我也不聽,我也不管。」夏鼎道:「張繩祖這宗銀子,委實是欠茶葉店仝相公的,若干一點賭嫖的蹤跡兒,我就是個忘八大蛋。萬望周全一二。你方纔說張繩祖不是正經人,這話一絲兒不錯。你自此以後也只可遠他,不可近他。放著書肯不讀麼?各人圖個上進。混帳場中,闖來闖去,斷乎沒有什麼好處。我也叫他那老賈醃臢的足嗆。就是我欠他這二兩銀子,原是當日承情的事,老賈硬拿出討賭賬的手段,輸打贏要的光景踐踏人。你只替我周章了這一點子事,我再進老張的門,雙腿跌折;我要再見你進他的門,我竟仗香火之情,你臉上我定啐十來口唾沫。你只管讀你的書,進了學中舉中進土,我跟你上任管宅門,管馬號,管廚房,享幾年福罷。」紹聞道:「閒話不說。你要二兩銀子原沒多少,但只是我此時欠人家一千多兩行息銀子,手委實窘的很,如何替你酌處呢?」夏鼎笑道:「二兩銀子,叫我今日可真難起辦,你就窮了,也易處。你看家中有什麼穿不着的衣服,拿一兩件子,拿在當店,就當夠了。待我手中活動時,贖出來還你。」
紹聞道:「衣服本沒剩的,我也不好回家去齲若家母、賤內問一句,我說啥哩?」夏鼎道:「你休拿狠心腸拒絶我,我也是識抬舉中用的人。我只是吃茅家要約人打我的虧。若不是胙城撞見他時,茶銀討完,今日也犯不着干動賢弟。」紹聞想了一想,指着案上一個硯池道:「這是一個端硯,你拿去當二兩銀罷。」夏鼎道:「我家的端硯,只賣了五百錢,這端硯如何能當二兩?」紹聞道:「端硯與端硯不同,你沒看上面有年月款識,是宋神宗賜王安禮的。當日是十兩銀買的。你只管當去,管許只多不少。你把當票給我。」
果然夏鼎看了一看,塞到懷裡,作別起身。到松茂典當三兩紋銀,分了二兩一封,一直到張繩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