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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公又說道:「人臣進諫,原是要君上無過。若是任意激烈起來,只管自己為剛直名臣,卻添人君以愎諫之名,於心安乎不安?倘若再遇別事,人君早防備臣下聒噪,這『廷杖發邊』四個字,當其未曾開口之先,天威早已安排下成見,是連後來別人進諫之路,也替他塞斷,於事可乎不可?」少停,又說道:「老朽一向在忠孝兩個字上,略有個見解,爽利對老先生說說。羅仲素云:『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以老朽看來,大舜心中並無這八個字,其心只有『父母』兩個字,但覺到二老跟前,着實親熱,即俗語所謂『親的沒法兒』是也。韓昌黎云:『天王明聖兮,臣罪當誅。』這九個字,都說到文王心窩裡。文王只知天王命己為西伯,卻自己與天王毫無稗補,心中總是不安。千年後卻被韓退之說出。這話,不知是也不是。」孝移聽到此處,不覺暗讚道:「這老先生真個是賢人而隱于下位者。」
方欲聆其暢談,無奈日已銜山,正該告辭而去。柏公扶杖相送,口中哼哼說道:「老來昏聵,妄談聒耳。」孝移說道:「聆教多多。」蝦蟆看見客走,飛風跑到大門,取了閘板,開了雙扉,又緊着腳踏大狗脖項。賓主出的大門,一拱相別,孝移自回讀畫軒而去。
孝移在讀畫軒上,每日翻閲塘務日送邸鈔。似覺胸膈間,偶爾有一陣兒作楚。一杯熱茶,吐得出兩口噯氣,即覺舒坦些。
忽一日閲至浙江奏疏,有倭寇猖獗,蹂躪海疆一本,乃是巡按御史歐珠和鎮守太監梁瑤,聯名同奏。心中有些悶悵。又覺胸膈間疼了一會兒。吃了一碗茶,已不能似舊日爽快。念及家事,慮潛齋開春來京,必要別請先生,王氏倘或亂拿主意,如何是好。心中悶悵,又添了幾分。
正當日中時候,悶悶睡在床上。想著要回祥符。猛然推被起身,徑上河南大路而來。不知不覺到了邯鄲地方。只見一個官兒設座路旁,交椅背後一個人掌一柄黃傘,似有等候之狀。
孝移行近其地,那官兒恭身來迎。彼此一揖,那官兒道:「候之久矣,屈尊到此一歇,還要聆教。」孝移只得隨那官兒進了廳。兩個為禮坐下,孝移便問道:「向未識荊,抖膽敬問尊姓?」那官兒道:「下官姓盧,本郡范陽人也。」孝移道:「老先生與清河、太原、滎陽、隴西,俱是海內望族,久仰之至。但未審垂青何意?」那官兒道:「弟今叼蒙聖恩,付以平倭專閫。素聞老先生品望崇高,學問醇正,敬以參謀之位,虛左相待。倘蒙不棄,俟海氛清肅,啟奏天廷,老先生定蒙顯擢。弟目今得以便宜行事,倘欲廁卿貳,現有幞頭象笏;欲專節鉞,現有龍標金瓜。弟所已經,皆仕宦之捷徑也。謹解南州高士之榻,無妨暫駐行旌。」孝移道:「雅蒙台愛,豈敢自外。但文綉我所不願,溫飽志所弗存。況心中又有極不得已的家事,定要歸里酌辦。」那官兒見話頭決絶,不便再強。孝移即要告辭,那官兒那裡肯放,說道:「現今煮飯已熟,懇暫留共此一餐。」
孝移不肯,一揖而別,直赴祥符而來。到了家中,卻不見人,只聽有人說,端相公在後院書房裡。孝移徑至碧草軒。方進院門,咳嗽一聲,只見大樹折了一枝,落下一個人來。孝移急向前看,不是別人,卻是兒子端福摔在地下。急以手摸唇鼻,已是氣息全無。不覺放聲號咷大哭,只說道:「兒呀,你坑了我也!」
德喜兒聽得哼哼怪聲,來到床邊,急以手搖將起來。喊道:「老爺醒一醒。」孝移捉住德喜手哭道:「兒呀,你過來了?好!好!」德喜急道:「小的是德喜。老爺想是做什麼惡夢,作速醒醒!」這孝移方覺少醒些。說道:「只是夢便罷。」
孝移起來,坐到椅子上如獃。德喜取茶,不吃。燙了一碗蓮粉,吃了幾匙兒放下。
第十回 譚忠弼覲君北面 婁潛齋偕友南歸
話說譚孝移午睡,做下兒子樹上跌死一夢,心中添出一點微恙。急想回家,怕兒子耽擱讀書。也知內人必請先生,但婁公一去,極難為繼。又想王中是精細人,必不得錯,但擇師之道,他如何曉?又想孔耘軒關切東坦,必有妥辦,又想大喪未闋,如何動轉?或者程嵩淑、蘇霖臣、張類村諸公,代為籌劃,又恐築室道謀,不能成的。左想右算,不得如法。欲將回去,又想保舉一事,乃是皇恩廣被,因兒子讀書小事,輒想放下,那得一個窮廬書愚,竟得上覲龍顏,這也是千載一遇的厚福,如何自外覆載?少不得在讀畫軒上,日看柏公所送書籍,滌煩消悶。有時柏公來園說些話兒,添些老來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