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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梅斯代爾先生同海絲特會面之後的歸途中,他激動的感情賦予了他所不習慣曲體能,催促着他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那林間小路在他看來,比他記憶中來時的途徑,似是更加蠻荒,由於天然的高低不平面更加坎坷,而且更少有人跡了。但他跨越了積水的坑窪,穿過了絆腿的灌木,爬上了高坡,步入了低谷,總而言之,以他自己都不解的不知疲倦的活力,克服了路上的一切障礙。他不禁憶起僅僅在兩天之前,在他一路辛辛苦苦地沿著這同樣的途徑走來時,他是多麼地周身無力,氣喘吁吁,走不上兩步就要停下來喘上一口氣。在他走近鎮子的時候,一系列熟悉的東西呈現在眼前,卻給了他一種似是而非的印象。好象不是昨天不是一天、兩天,而是許多天,甚至好幾年之前,他就離開此地了。確實,那裡還有那條街道的每一個原有的痕跡,這和他記憶中的是一致的,而房舍的各個獨特之處,諸如眾多的山牆,各個尖頂上都有的風信鷄,凡是他記得的都應有盡有。然而,那種起了變化的突出感覺仍然絲毫不減地糾纏着他。這小鎮上人們生活的種種熟悉的景象,他所遇到的熟人,本來也一成未變。他們現在的樣子既沒有變老,也沒有年輕;長者的鬍鬚並沒有更白,那些昨天還只會爬來爬去的嬰兒,今天也沒有直立行走;實在說不出這些在他最近離去時還瞥過一眼的人,到底在哪些方面與原來不同了;然而,牧師最深層的感覺,似乎在告訴他,他們已經變了。當他走過他自己教堂的牆下時,這種類似的印象給他的感觸最為突出。那建築物的外觀看來那麼陌生,可又那麼熟悉,了梅斯代爾先生在兩種念頭之間猶豫徘徊:到底只是他先前在夢中見過呢,還是他現在正在夢中觀看。
這一變幻得千姿百態的現象,並非表明外觀上起了變化,只是說明觀察這些熟悉景現的人內心發生了重要的突變,以致在他的意識上有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之感。是牧師本人的意志和海絲特的意志,以及他倆之間出現的命運,造成了這一變形。鎮子還是原來的鎮子;但從林中歸來的牧師卻不同了。他很可能對向他打招呼的朋友們說:「我不是你們心目中的那個人了!我把他留在那邊那座林子裡了,他退縮到一個秘密的山谷裡,離一條憂鬱的小溪不遠,就在一棵長滿青苔的樹幹旁邊!去找找你們的牧師吧,看看他那憔悴的身形,他那消瘦的面頰,他那苞白、沉重、爬滿痛苦皺紋的前額,是不是象一件扔掉的衣袍一樣給遺棄在那裡了!」而他的朋友們,不消說,還會繼續堅持對他說:「你自己就是那個人!」——但弄錯的恐怕是他們,而不是跑。
在丁梅斯代爾先生到家之前,他內心的那個人又給了他一些別的證據,說明在他的思想感情領域中已發生了徹底的變革。的確,若不是他心內的王國已經改朝換代、綱常全非的話,實在無法解釋如今支配着不幸而驚懼的牧師的種種衝動。他每走一步,心中都想作出這樣那樣的出奇的、狂野的、惡毒的事情,他感到這種念頭既非心甘情願,卻又有意為之;一方面是不由自主,然而另一方面又是發自比反對這種衝動更深層的自我。比如說,他遇見了他的一名執事,那位好心腸的老人用一種父輩的慈愛和家長般的資格跟他打招呼,那老人是由於具備受人尊敬的高齡、正直聖潔的品性和在教會由的地位所賦予的權利才這麼做的;而與此相應的是,牧師則應報以深切並近乎崇拜的敬意,這同樣是出於他的職業和個人品德所要求的作法。象這樣社會地位較低和天賦能力較劣的人對高於自己者的畢恭畢敬,是年高德重之人如何使自己既有等嚴又有相應的禮敬的前所未有的絶好範例。此時,當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和這位德高望重、鬚髮灰白的執事談話的片刻之間,牧師只是極其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才不致把湧上心頭的有關聖餐的某些褻瀆神明的意思說出口來。他緊張得周身戰抖,面色灰白,生怕他的舌頭會不經他的認可,就會自作主張地說出那些可怕的言辭。然而,儘管他內心如此懼怕,但一想到假着他當真說出那番大不敬的話來,那位聖潔的父輩老執事會嚇得何等瞠目結舌,他還是禁不住要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