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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說來令人不可思議:既然她的判決詞中沒有限制她不得超越清教徒居民區的條款,那麼在這片邊遠偏僻的土地之外,她面對著整個世界,原可以自由地回到她的出生地或任何其它歐洲國家,改頭換面,隱姓埋名,一切從新開始;她還面對著通向陰森莫測的莽林的道路,也可以在那裡逃脫制裁她的法律,使自己不馴順的本性在生活習俗完全兩樣的民族中相得益彰。看來實在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仍把這地方視作自己的家園;而恰恰在這裡,況且也只有在這裡,她才會成為恥辱的典型。但確實有一種天數,一種具有冥冥之力的如此不可抗拒和難以避免的感情,迫使人們象幽靈般出汲並滯留在發生過為他終生增色添輝、引人矚目的重大事件的地方,而且那事件的悲傷色調愈濃,人們也就愈難以背離那塊地方。她的罪孽,她的恥辱,便是她深扎于此地的根。她在這塊土地上好象獲得了比她降生人世更具融熔力量的新生,海絲特·白蘭的這一新生把所有其他移民和飄泊者仍感到格格不入的森林地帶,變成了她自己荒涼陰鬱但卻是終生安身立命之家。世界上別的景色,甚至包括她度過幸福的童年和無暇的少女時期的英格蘭鄉村——象是早巳換下的衣服,交給她母親去保管了——,相比之下,那些地方在她眼裡那是它鄉異地了。將她束縛在這裡的,是源源傲進她心靈深處的鐵打的鎖鏈,永遠不可能斷裂了。
雖然她向自己隱藏着那個秘密,但只要那個秘密象蟒蛇出洞似的從她心中一鑽出來,她就會面色蒼白,這或許是——應該說無疑是,將她滯留在如此息息攸關的場地和小路上的另一種感情。在這場地上居住着一個人,在這裡的小路上踏着他的腳步,雖說不為世人所認可,她卻自信他倆已結成一體,井將共同來到末日審判的席位前憑欄而立,在那裡舉行神聖的婚禮,以共同承擔未來的永無止期的報應。人類靈魂的誘惑者一再把這個念頭塞進海絲特的腦海,還嘲笑着搜住她的情慾和狂喜,然後又竭力讓她拋掉這一念頭。她只能對這個念頭匆匆一瞥,便又急忙將其閉鎖在它的地窖裡。終於,她分析出自己在新英格蘭繼續後留下來的動機,並且迫使自己去相信,其實只有一半是真情,另一半則是自欺。她對自己說,這裡曾是她犯下罪孽的地方,這願也應是她接受人問懲罰的地方;這樣,或許她逐日受到的恥辱的折磨最終會蕩滌她的靈魂,併產生出比她失去的那個還要神聖的另一個純潔,因為這是她殉道的結果。
因此,海絲特·白蘭並沒有出走。在鎮郊半島的邊緣上,有-間小茅屋遠離居民區。這是原先的一名移民建起後又放棄了的,因為那一帶土地過了貧瘠,不宜耕種,況且離群索居,而社會活動當時已成為移民的一個顯著的習慣。茅屋位於岸邊,隔着一做海水與西邊一片濃蔭覆蓋的小山相望。半島上只長着一叢孤零零的矮樹,非但沒有遮住茅屋,反倒象是在指示出這裡有一個目標,而那個目標原本不情願或至少是應該被擋得看不見的。就在這間孤隨的小屋裡,海絲特從仍在嚴密監視她的當局處獲准,用她那菲薄的手段來養活她日己和她的孩于。一個疑慮重重的神秘陰影立刻就纏住了這塊地方。年紀尚幼、不理解這個女人為什麼會被人類的仁慈拒之門外的孩子們,會躡手躡腳地走近前來,窺視她在茅屋窗邊飛針走綫,窺視她位立門前,窺視她在小花園中耕作,窺視她踏上通往鎮子的小徑:待到看清她胸前的紅字,便懷着一種害怕受到傳染的奇異的恐懼,迅速逃開了。儘管海絲特處境孤立,世上沒有一個朋友敢於露面,然而她倒不致缺衣少穿。她掌握了一門手藝,即使在那片沒有太大施展餘地的地方,也還足以養活她自己和日見長大的嬰兒。這門手藝,無論在當時抑或在現在,几乎都是女性唯一可以一學便會的,那就是做針線活。她胸前佩戴的那個綉得十分絶妙的字母,就是她精緻和富於想象力的技藝的一個樣品;那些宮廷貴婦們為了在自己的夾金絲織物上增加手工藝裝飾品的絢麗和靈性,恐怕也巴不得對此加以利用。誠然,在這裡,請教徒們的服飾一般以深黑和簡樸為特色,她那些精美的針線活兒可能很少有人間津。不過,時尚總在日益增加對這類精美製品的需求,這也不會影響不到我們嚴肅的祖先們,他們也確曾拋棄過許許多多看來是難以廢除的風氣。象授任聖職、官吏就任,以及一個新政府可以對人民顯示威僅的種種形式這樣一些公眾典禮,作為一種成規,執行得莊嚴有序,顯示出一種陰沉而又做作的壯麗。高高的環狀皺領、核心編織的飾帶和刺繡華麗的手套,都被認定是居官的人誇耀權勢的必需品;而且,儘管禁止奢侈的法律不准平民等級效法這一類鋪張,但是地位高或財富多的人,隨時都可得到韶免。在喪葬活動中也是一樣,諸如死者的裝碴,或是遺屬誌哀用的黑喪服和白麻布上種種象徵性的圖案,都對海絲特·白蘭這樣的人能夠誕供的勞動有經常和具體的需求。而嬰兒的服裝——當時的嬰兒是穿袍服的——也為她提供了依靠勞動獲得收入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