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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亭!」他大聲說道。「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你有什麼理由這樣說我?倘若看見了你深陷的雙頰和滿臉的皺紋,我還認為你是在說漂亮話,那我還談什麼知人論世,我還算什麼人呢!你想知道我現在對你的看法嗎?好吧,那我來告訴你!我在想:你這個人,只要自己願意,憑你的能力……什麼樣的目的不能達到,世界上什麼好處不能撈到手,而現在,你卻衣食無着……漂泊無依……」
「我引起了你的憐憫。」羅亭悶聲悶氣地說。
「不,你想錯了。你令我尊敬——就是這麼回事。有誰妨礙你在那位地主,在你那位朋友家裡年復一年地住下去呢?我完全相信,假如你肯巴結他,他一定會讓你不愁吃不愁穿。為什麼你在中學裡無法跟別人友好相處?你這個怪人為什麼每次做好事總要犧牲自己的個人利益,無法在肥沃但是險惡的土地上紮根呢?」
「我生來就是無根的浮萍。」羅亭苦笑着說。「我不能停止不前。」
「這是事實,不過你無法停止不前,並不是因為像你一開始說的你心裡有一條蟲……盤踞在你心裡的不是一條蟲,也不是一顆由於無所事事而焦躁不安的靈魂——那是熱愛真理的烈火在你內心熊熊燃燒。很顯然,儘管你遇到了種種挫折,但是你內心的這團火,比起許多不認為自己自私、反而把你稱為陰謀家的人,燃燒得更加熾烈。假如我處在你的位置上,我早就迫使內心的這條蟲安靜下來,早就跟一切妥協了。可是你卻毫無怨言。我堅信,即使在今天,在此時此刻,你也準備像年輕小伙子那樣再一次開始新的工作。」
「不,老兄,現在我累了。」羅亭說。「我受夠了。」
「累了!換了別人早就送命了。你說人死了一切也就和解了,你以為活着就不能和解嗎?一個人上了年紀還不能寬容別人,那他自己也不值得別人寬容,而誰又能說他不需要寬容呢?你做了能做的一切,奮鬥了一輩子……還要怎麼樣呢?你我走的不是一條路……」
「你,老兄,完全是另一種人,跟我不一樣。」羅亭打斷他,又嘆了口氣。
「我們走的不是一條路,」列日涅夫接著說,「也許恰恰是因為我的處境,我冷靜的性格以及其他幸運的因素,所以任何東西都無法妨礙我安安穩穩坐在家裡袖手旁觀,而你卻要去闖蕩天下,捲起袖子勞動和工作。我們走的路不同……但是你看,咱們彼此多麼接近,你我使用的几乎是同樣的語言,稍作暗示彼此就能心領神會。我們的感情是相通的。如今像我們這樣的人已經寥寥無幾,老兄,你我成了最後的莫希干人①!從前,我們覺得生活之路還很漫長的時候,我們可以各行其是,甚至可以互相憎恨。可是如今,我們這個圈子的人日益減少。一代代新人從我們身邊走過,走向與我們不同的目標,我們應該緊緊攜起手來。咱們來碰杯吧,老兄,讓我們像從前那樣唱支歡樂之歌!」②
① 北美土著,被殖民者滅絶,美國作家庫柏(
1789-
1851)著有小說《最後的莫希干人》。
② 原文為拉丁文。
兩位朋友互相碰杯,又滿懷深情地,帶著純粹的俄羅斯韻味,音調不准地唱了一首昔日的大學生歌曲。
「現在你要回鄉下去了。」列日涅夫又提起這件事。「我並不認為你會在那兒停留很久。我也無法想像,你將在何處,以什麼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請記住,不管遇到什麼情況,你總會有一個安身之處,藏身之地,那就是我的家……你聽見了沒有,老朋友?思想也會有自己的殘兵敗將,他們也該有一個棲身之處。」
羅亭站起來。
「謝謝你,老兄,」他說。「謝謝!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好意,只不過我不配享有這樣一個棲身之處。我毀了自己的一生,並沒有好好地為思想服務……」
「別說了!」列日涅夫說道。「每個人只能夠盡其所能,不應該向他提出更多的要求!你自稱為『漂泊一生的猶太人』①……可你怎麼知道,也許你命該終身漂泊,也許你因此而在完成一項崇高的使命,而自己還不知道。有道是:誰都逃不出上帝的手掌。這話很有道理。你不留下來過夜嗎?」
① 中世紀神話中的人物。
「我走了!再見。謝謝……我的下場將是非常糟糕的。」
「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你非走不可嗎?」
「我要走了。再見。過去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請多包涵了。」
「好吧,我有什麼不是,也請你原諒……別忘了我給你說的話。再見了……」
兩位朋友擁抱。羅亭很快就走了。
列日涅夫不停地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過了好久才在窗前站定,沉思了片刻,自言自語道:「可憐的人!」於是便坐在桌前,開始給妻子寫信。
外面颳起了狂風,它咆哮着,惡狠狠地把玻璃窗震得哐嘟直響。漫長的秋夜降臨了。在這樣的夜晚,誰能夠得到居室的庇護,擁有一個溫暖的小窩,誰才會覺得舒適。願上帝幫助所有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