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家裡也發生了某種異常的變化。女主人整整一上午沒有露面,也沒有出來吃午飯。據惟一被允許進她房間的潘達列夫斯基說,她頭疼。至于娜塔裡婭,羅亭也几乎沒有跟她照過面,她一直跟邦庫爾小姐獃在自己房間裡……只是在餐廳裡遇見他的時候,她悲傷地看了他一眼,那神情使他的心都顫慄了。她的臉也變了樣,彷彿一場災難昨天突然降臨到了她頭上。一種隱隱約約的預感使羅亭坐立不安,為了排遣這種情緒,他便去找巴西斯托夫,跟他談了許多,並且發現他是個熱情洋溢、朝氣勃勃的人,滿懷着熱烈的希望和毫不動搖的信心。傍晚的時候,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到客廳裡獃了一兩個小時。她對羅亭非常客氣,但又有點疏遠,她時而發笑,時而皺眉,說話帶著鼻音,而且都是藏頭露尾的……一副十足的宮廷內侍的腔調。近來她好像對羅亭有點冷漠了。「她打的是什麼啞謎?」他從側面望着她那高昂的腦袋,心裡思忖着。
沒過多久,他就解開了這個謎。晚上十一點多鐘的時候,他正沿著黑古隆咚的走廊回自己的房間去,突然有人塞給他一張紙條。他回頭一看,只見一名女孩子從他身邊經過,他覺得好像是娜塔裡婭的婢女。他回到自己房間裡,支走了僕人,打開字條,看到了娜塔裡婭親筆寫的幾行字:
請您明天早晨六點(最遲不超過七點)到阿夫久欣池塘邊的橡樹林等我,別的時間都不行。這將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一切都將結束,如果……請務必前往。
必須作出決定……
又及:如果我無法踐約,那說明我們再也不能見面了。到時我將設法通知您……
羅亭陷入了沉思,翻來覆去擺弄着紙條,然後塞到枕頭下面,脫了衣服,躺到床上,但久久無法入眠,剛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就醒了,時間還不到五點。
九
阿夫久欣池塘,娜塔裡婭和羅亭約會的那個地方,早已不成其為池塘了。三十多年前堤岸崩塌,從此便荒廢了……只有根據那淤積了一層肥沃的污泥的平坦的池底和堤壩的殘痕,才可以猜到這兒曾經是個池塘。這兒原先還有一座莊園,但早已不復存在。惟一能勾起對它回憶的是那兩棵巨松。巨松又高又細的枝葉日夜發出淒厲的呼嘯……民間流傳一種神秘的傳說,似乎松樹底下曾發生過一樁兇案;還說這兩棵巨松不論哪一棵倒下來肯定會壓死人;據說從前還有一棵松樹,在暴風雨中倒下來壓死了一名少女。這古池塘一帶,大家認為是鬼怪出沒的地方;這兒既荒僻又淒涼,即使天氣晴朗的時候也顯得陰森可怖,而附近那片早已枯死腐朽的橡樹林,更增添了幾分恐怖的氣氛。那些高大稀疏的灰色樹幹聳立在低矮的灌木叢中,就像一個個垂頭喪氣的幽靈,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又像一群陰險的老頭聚在一起策划著什麼陰謀。一條依稀可辨的小徑在近旁逶迤而過。除非有特殊的原因,誰也不會走阿夫久欣池塘這條路。娜塔裡婭卻故意選擇了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這兒離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不過一里地。
羅亭來到阿夫久欣池塘的時候,太陽早已升起,可是早晨的天氣並不令人愉快。乳白色的濃雲遮蔽了整個天空;風呼嘯着,迅速地驅趕着密雲。羅亭沿著長滿多刺的牛蒡和發黑的蕁麻的堤岸走來走去。他的內心難以平靜。一次次的幽會,一系列新的感受,吸引着他,同時也令他不安,尤其是接到昨天那張紙條以後。他看到事情快要了結,因而內心深處又有些害怕,儘管旁人看著他雙手交叉在胸前、東看看西望望的那種鎮定沉着的模樣,誰也不會想到這一點。難怪比加索夫有一次說他像中國的大頭娃娃那樣頭重腳輕。但一個人單憑腦袋,無論它怎樣發達,卻是連自己內心發生的變化也是難以搞清楚的……羅亭,聰明絶頂、洞察一切的羅亭,無法肯定自己究竟愛不愛娜塔裡婭,是否真的感到痛苦,假如和她分手,將來會不會感到痛苦。既然他沒有存心玩弄女性——對此應該為他說句公道話,那為什麼要去擾亂那可憐的少女的芳心呢?為什麼他會懷着神秘的顫慄期待着她的到來呢?惟一的答案只能是:誰也不會像缺乏熱情的人那樣輕易地迷戀女孩子。
他沿著堤岸走來走去,而娜塔裡婭正徑直穿過田野,踏着濕漉漉的荒草,急匆匆向他跑來。
「小姐!小姐!你的腳會弄濕的。」女仆瑪莎几乎跟不上她,在後面喊道。
娜塔裡婭沒有理她,頭也不回地跑着。
「喲,千萬別讓人看見咱們!」瑪莎反覆嘀咕着。「真奇怪,咱們是怎麼從家裡溜出來的,邦庫爾小姐可千萬別醒過來……好在快到了……小姐,那位先生已經等在那兒了。」她突然發現羅亭姿態優美地站在堤岸上,便補充了一句:「他幹嗎站在高處,應該到下面的窪地裡。」
娜塔裡婭停下來。
「你在這兒等着,瑪莎,就在這松樹旁邊。」說著她朝下面的池塘走去。
羅亭迎上前去,突然又驚愕得站住了。她這樣的神情,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她的雙眉緊蹙,嘴唇緊閉,目光嚴肅而專注。
「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她開始說道,「我們不能浪費時間,我只能耽擱五分鐘。我得告訴您,媽媽全都知道了。前天潘達列夫斯基先生在暗地裡監視我們,他把我們約會的事告訴了媽媽。他向來就是媽媽的密探。昨天媽媽把我叫去了。」
「我的天哪!」羅亭大聲說道。「這太可怕了……您媽說什麼來着?」
「她沒有生我的氣,也沒有罵我,只是怪我太輕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