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就是他。不過麼,這樣的人在鄉間也有用處——至少可以逗大家笑笑。」
「這個人不笨,」羅亭說,「可是他走到了邪路上。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意見,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我認為,否定——全面而徹底的否定——是沒有好處的。只要否定一切,那就很容易撈個聰明人的名聲:這種把戲人人會變。老實人還會很快得出結論:您比被否定的那個人高明。而這往往是不對的,首先,任何事物都能找出缺陷,其次,即使您說得有道理,那您就更糟糕了:您的才智只用於否定,您就會漸漸貧乏、枯萎。您在滿足自尊心的同時,也就失去了觀察的真正樂趣;生活——生活的本質——也會從您狹隘偏激的目光中溜走,結果您只能成為憤世嫉俗的人,充當人們的笑料。誰擁有一顆愛心,誰才有否定和指責的權利。」
「這樣一來,比加索夫先生就算完了①。」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您真是個知人論世的大師啊!但是比加索夫大概是無法理解您的。他只愛他自己。」
① 原文為法語。
「他責罵自己,也僅僅是為了贏得責罵別人的權利。」羅亭接著說。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笑了起來。
「這就叫做……俗話怎麼說的……嫁禍於人。順便問一句,您認為男爵怎麼樣?」
「男爵嗎?他是個好人,心地善良,知識廣博……不過他沒有個性……他一輩子也只能當半個學者,半個上流社會的人,也就是半瓶子醋,說白了,也就是一無所長……真可惜!」
「我也這樣認為,」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我看過他的論文,咱們私下說說……文章缺乏深度①。」
① 原文為法語。
「您這兒還有些什麼人?」羅亭沉默片刻後問。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用小手指彈去香煙的煙灰。
「几乎沒有別的人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李比娜,就是昨天您見到的那位,她很可愛,不過也只是可愛罷了。她的弟弟也是個很好的人,很正派的人①。加林公爵您認識。就這麼幾個。還有兩三位鄰居,那更不值一提了:他們不是自命不凡,就是畏首畏尾,或者大大咧咧。至于教養有素的太太,您是知道的,我一個也沒有見過。還有一位鄰居,聽說他受過教育,甚至很有學問,可是脾氣十分古怪,是個幻想家。亞歷山德拉②認識他,好像對他還不無好感……德米特裡·尼古拉耶奇,您一定要跟她認識一下:她是個可愛的女人,只是在修養方面還有待提高,無論如何要提高她的修養。」
① 原文為法語。
② 原文為法語。
「她是很討人喜歡的。」羅亭說。
「她完全像個孩子,德米特裡·尼古拉耶奇,名副其實的孩子。她結過婚,不過這沒關係①。假如我是個男人,我就喜歡這樣的女人。」
② 原文為法語。
「真的嗎?」
「肯定如此,這樣的女人至少富有朝氣,而朝氣是裝不出來的。」
「別的就能裝出來嗎?」羅亭朗聲笑了起來。這樣的笑聲在他是十分難得的。他笑的時候臉上會出現老年人的表情:眼睛眯着,鼻子皺着……
「您說的那個脾氣古怪。李比娜太太對他抱有好感的,究竟是誰啊?」他問。
「列日涅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本地的一位地主。」
羅亭驚訝得抬起頭。
「列日涅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難道他是您的鄰居?」
「是的。您認識他?」
「我早就認識他……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好像很有錢,是嗎?」他補充了一句,用手撫摸着椅子的邊飾。
「是啊,很有錢,儘管穿得很寒酸,像管家那樣坐一輛競賽馬車。我曾經想請他到我家來:據說他很聰明;我還有事情要找他呢……您知道,我親自掌管自己的田產。」
羅亭低下了頭。
「是的,我親自掌管。」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繼續說道,「我不想採用任何外國的新花樣,我恪守我們俄羅斯的老辦法,但是,您看,我的情況好像還不錯呢!」說著她攤開手指了指四周。
「我始終堅信,」羅亭彬彬有禮地說,「那些否認婦女有實際辦事能力的人是極不公正的。」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粲然一笑。
「您很寬容,」她說,「剛纔我想說什麼來着?我們說到哪兒啦?噢,對了!說到列日涅夫。我跟他的地界還有待劃定。我已經幾次請他來我家商量,今天還等他來呢,可是天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就是不來……真是個怪人!」
門帘輕啟,一名高個子、白頭髮、禿頂的僕人走進來,他身穿黑色常禮服和白坎肩,繫著白領帶。
「你有什麼事?」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問,然後又微微轉過身,對羅亭低聲說:「他很像康寧①,是嗎?」
① 康寧(
1770-
1827),英國政治家。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列日涅夫先生來了。」僕人報告說。「您見他嗎?」
「啊,我的天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驚叫道。「剛說到他,他就來了。請他進來。」
僕人退下。
「這怪人終於來了,可他來得不是時候,把我們的談話給打斷了。」
羅亭從座位上站起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制止了他。
「您要上哪兒?我們可以當您的面談。我希望你也能對他作出評判,就像對比加索夫那樣。您的話一針見血。①您別走。」
① 原文為法語。
羅亭本想說些什麼,可是想了想,終於留下了。
各位讀者已經認識的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走進書房。他身上穿的還是那件灰色大衣,被太陽曬黑的手裡依然拿着那頂舊帽子,他鎮定自若地向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鞠了個躬,走到茶几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