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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有個斯堪的納維亞的傳說,」他這樣結束道,「一個皇帝和他的武士們圍着火坐在一間黑暗狹長的茅屋裡,事情發生在一天夜裡,在冬天。忽然,有一隻小鳥從敞開着的門裡飛了進來。又從另一個門飛了出去。皇帝說,這鳥兒就像人在世界上一樣,從黑暗中飛來,又向黑暗中飛去,它在溫暖和光明中獃的時間不長……『陛下,』年紀最大的一名武士說,『鳥兒在黑暗中也不會迷失方向,它總能找到自己的歸宿……』是的,我們的生命短暫而渺小,但是一切偉大的事業都是由人來實現的。人應該意識到自己是完成這些偉業的工具,以此取代人生的其他樂趣:這樣他就能在死亡中發現自己的生命,找到自己的歸宿……」
羅亭不再說下去了,臉帶無意間流露出的靦腆的笑容,垂下了眼睛。
「您真是位詩人①!」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輕輕地說。
① 原文為法語。
所有人都打心底里同意她的看法——所有人,但不包括比加索夫。他不等羅亭結束長篇大論,便悄悄拿起帽子往外走,到了門口向站在那兒的潘達列夫斯基咬着耳朵惡狠狠地說了一句:
「哼!我才不當傻瓜呢!」
不過誰也沒有輓留他,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已經走掉了。
僕人端上晚餐。半個小時之後,客人們都紛紛回家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硬把羅亭留下來過夜。在和弟弟坐車回家的途中,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對羅亭非凡的智慧讚不絕口。沃倫采夫也同意她的意見,不過他認為羅亭的話有時候未免有點捉摸不透……「也就是不那麼明白易懂。」他補上這麼一句,顯然是要為自己的想法作一點解釋。可是他的臉色陰沉,因此他那盯着車廂一個角落的目光顯得更加憂傷了。
潘達列夫斯基解下絲綉背帶準備就寢的時候自言自語道:「真是個機靈鬼!」——突然又惡狠狠地瞪了自己的僕人一眼,命令他出去。巴西斯托夫徹夜未睡,也沒有脫衣服,直到天亮還在給莫斯科的一位朋友寫信;而娜塔裡婭儘管脫了衣服躺在床上,但一點也睡不着,連眼睛都沒合過。她手枕着腦袋,眼望着黑暗;她的脈搏在狂跳,一聲聲長嘆使她的胸脯時起時伏。
四
第二天早晨羅亭剛穿好衣服,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已經派人來請他到她書房共飲早茶了。羅亭走進書房的時候只見她一個人在那兒。她親熱地跟他道早安,問他夜裡睡得可好,親自為他斟茶,甚至問他茶裡的糖夠不夠,還請他抽菸,再三表示相見恨晚。羅亭本來想在離她稍遠點的位置坐下,可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指定要他坐到她軟椅旁邊的小沙發上,還湊過去問起他的家世、他的計劃和志向。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話的口氣十分隨便,聽他回答也漫不經心;但羅亭心裡明白,她是在向他獻慇勤,几乎是在奉承他。她安排這次早晨的見面和她按照列卡米埃夫人①式樣打扮得那樣雅緻,看來都不是沒有原因的!但是達麗娘·米哈依洛芙娜很快就不再問這問那,她開始談自己,談她的少女時代,談她認識的各類人物。羅亭同情地聽著她絮絮叨叨的介紹,但是——說來也真奇怪——不論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談到什麼人,佔據首位的總是她自己,而其他人的面目則變得模糊起來以至完全消失。這樣,羅亭就詳細知道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對某某顯貴說過什麼話,對某某著名詩人產生過什麼影響,按照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所說的那些話來看,可以認為,最近二十年來的所有優秀人物都想一睹她的芳容,博得她的好感。談起這些名人的時候她口氣平淡,並無特別的興奮和讚揚,好像他們都是她的自己人,有幾位還被她稱為怪物。結果,他們的名字排列成一圈華麗的邊飾,烘托出中間一顆璀璨奪目的明珠——達麗娘·米哈依洛芙娜……
① 列卡米埃夫人(
1777-
1849),法國拿破崙時代的著名貴婦人。
羅亭靜靜地聽著這位女人的自我吹噓,不時抽一口煙,偶爾也插上一兩句。他善於說話也喜歡說話;雖然他並不擅長跟別人對談,但也善於傾聽對方。任何人,只要開始沒有被他嚇住,都會信賴地向他吐露自己的心聲:他以極大的興趣和讚賞的態度關注着對方談話的來龍去脈。他很寬容,這是一種特殊的,那些自以為高明的人所固有的寬容,但是在爭論的時候,他很少容許論敵把話說完,往往用自己熱情奔放、一瀉千里的雄辯把對方壓倒。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平常說俄語。她竭力炫耀自己精通母語,但又常常夾雜些高盧成語和法國詞彙。她故意使用一些簡單的民間詞語,但並不都很貼切。羅亭聽著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南腔北調並不感到彆扭,他也未必具備這種辨別能力。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終於說得累了,她把腦袋靠到軟椅背上,眼睛看著羅亭,不再說話。
「現在我明白了,」羅亭慢條斯理地說,「我明白了您為什麼每年夏天都要到鄉間來。這樣的休息對您是必不可少的;在京城住了一段時間以後,鄉間的寧靜可以使您恢復精神,增進健康。我堅信:對大自然的美妙,您是應該有深切體驗的。」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瞟了羅亭一眼。
「大自然……是啊……是啊,當然……我非常非常喜歡大自然;不過您知道,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在鄉間也不能沒有交往啊!而這裡又几乎沒有可以交往的人。比加索夫算是最聰明的人了。」
「就是昨天那個怒氣沖沖的老頭兒?」羅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