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她們我不予評論。」比加索夫重複了一遍。「所有的小姐一般都愛裝腔作勢——她們表達感情的時候也極不自然。譬如說吧,一位小姐害怕了,或者高興了,或者傷心了,起初她一定要扭動腰肢,擺出這樣的姿勢(比加索夫扭着腰,張開雙手,姿勢極其難看),然後『啊!』地尖叫一聲,再格格地笑起來或嗚嗚地哭起來。不過嘛(說到這裡比加索夫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有一次我總算使一位很會做作的小姐流露了真實的感情!」
「您用什麼辦法?」
比加索夫的眼睛突然閃閃發亮。
「我用一根白楊木棍子從背後猛捅她的腰部。她大聲尖叫起來。我就告訴她:好!這就好!這就是天然的聲音,這就是自然的喊叫。請您今後照此辦理。」
大家哄堂大笑。
「您胡說些什麼呀,阿夫裡康·謝苗內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大聲說道。「我能相信您會用棍子去捅姑娘的腰嗎!」
「真的,是用棍子,很粗的棍子,就像那種用來保衛要塞的棍子。」
「先生,您說的這些太可怕了①。」邦庫爾小姐驚呼道,眼睛瞪着兩個笑得前仰後合的孩子。
① 原文為法語。
「您別信他的,」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難道您還不瞭解他嗎?」
可是這位憤怒的法國老太太久久無法平靜下來,嘴裡嘟囔個不停。
「你們可以不相信我,」比加索夫鎮定自若地說,「不過我敢向你們保證,我說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這件事我不知道還有誰知道。這件事你們不相信,那麼另一件事你們也許同樣不會相信:我們的鄰居葉蓮娜·安東諾芙娜·切普佐娃親口告訴我——請注意,親口!——她是怎樣害死了她的侄兒。」
「您又胡編亂造了!」
「對不起!對不起!請你們先聽我說完,再發表議論。請注意,我不想誹謗她,我甚至很愛她,愛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她家裡除了一本日曆沒有任何書籍,除了高聲朗讀以外她不會用別的方式讀書——高聲朗讀的練習使她渾身冒汗,事後還抱怨說她的眼睛像肚臍那樣縮了進去……總而言之,她是個好人,她的女仆也都是胖乎乎的。我何必要誹謗她呢?」
「瞧!」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阿夫裡康·謝苗內奇今晚上了馬背就再也下不來了。」
「我上了馬背……可女人同時要騎三匹馬,除了睡覺,她們永遠不會下馬。」
「哪三匹馬?」
「吹毛求疵,捕風捉影,嘰嘰喳喳。」
「依我看哪,阿夫裡康·謝苗內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道,「您這樣仇視女人決不是無緣無故的。您一定是受了某個女人的……」
「您是想說傷害嗎?」比加索夫打斷她。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有點尷尬了;她想起了比加索夫不幸的婚姻……於是隻好點了點頭。
「的確,我是受了一個女人的傷害。」比加索夫說。「雖然她是個善良的,非常善良的女人……」
「她是誰?」
「我母親。」比加索夫壓低了聲音說。
「您母親?她怎麼傷害了您?」
「因為她生下了我……」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皺起了眉頭。
「我覺得,」她說,「我們的談話轉到了不愉快的話題上……康斯坦丁①,您給我們彈一首塔裡別格新寫的練習曲吧……也許音樂能消除阿夫裡康·謝苗內奇的怨氣。當年奧菲士②就曾經馴服過兇猛的野獸。」
① 原文為法語。
② 古希臘神話中的詩人和歌手。
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坐到鋼琴前彈了一首練習曲,彈得相當不錯,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起初全神貫注地聽了一會兒,後來就去做她的女紅了。
「謝謝,太美了①。」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我喜歡塔裡別格。他很優雅②。您在想什麼心事,阿夫裡康·謝苗內奇?」
① 原文為法語。
② 原文為法語。
「我在想,」比加索夫慢吞吞地說,「有三種個人主義者:自己活也讓別人活的個人主義者;自己活卻不讓別人活的個人主義者;最後是自己不想活也不讓別人活的個人主義者。女人絶大多數屬於第三種。」
「您說得多麼客氣!不過有一點我感到驚訝,阿夫裡康·謝苗內奇,您對自己的見解充滿了高度自信,好像永遠不會有錯誤似的。」
「哪兒的話!我也會有錯誤的;男人也會犯錯誤。不過您知道我們男人的錯誤和女人的錯誤有什麼差別嗎?不知道?差別就在於,譬如男人會說二乘二不等於四,而等於五或三又二分之一,而女人會說二乘二等於一支蠟燭。」
「這話我好像已經聽您說過了……不過請問,您關於三種個人主義者的觀點跟您剛纔聽到的音樂有什麼關係?」
「沒有任何關係,我剛纔根本沒有聽音樂。」
「我看你啊,老兄,真是無可救藥①。」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道,她把格里鮑耶陀夫的詩句稍稍作了改動。「如果您連音樂也不喜歡,那您究竟喜歡什麼?文學嗎?」
① 此句引自格里的耶陀夫的喜劇《智慧的痛苦》(第四幕第八場),原文為:「你啊,我的老兄,真是病入膏肓。」
「我喜愛文學,但不是當代的文學。」
「為什麼?」
「我來告訴您。前不久我和一位貴族乘渡船過奧卡訶。渡船靠岸的地方很陡,那些馬車得用手抬上去,而貴族的那輛四輪馬車又很沉很沉,幾名腳伕拚命往上抬的時候,那貴族卻站在渡輪上不停地喊『吭唷』、『吭唷』,那模樣也真叫人可憐……當時我就想:這就是新式的分工!如今的文學也是這樣:別人在拉車,在幹活,而它卻在喊『吭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