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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涅沃連斯基先生是個胖胖的中等身材的人,面相溫和,兩腿短短的,兩手肥肥的;他穿一件非常整潔的寬鬆的燕尾服,高高地繫著一條寬領帶,襯衫雪白,綢坎肩上掛着一根金鏈,食指上戴着一個寶石戒指,頭上罩着淺黃色假髮;言談懇切而溫和,走路沒有聲響,開心地微笑,開心地轉動眼睛,開心地把下巴垂到領帶上,總之,是個很開心的人。上天也給了他一副極慈善的心腸:他易於掉淚,也易於狂喜;此外,他對藝術也燃燒着一腔無私的熱情,確實是無私的熱情,因為,如果照實說,別涅沃連斯基先生對於藝術恰恰是一竅不通的。令人驚奇的是,他的這種熱情是從哪兒來的呢‧是由於哪些神秘莫解的法則所使然的嗎‧看起來他也是個講實際的,甚至很普通的人……話說回來,在我們俄國,這樣的人多着呢。對美術和美術家的喜愛使這些人帶有一種說不出的甜膩勁;同他們往來,同他們交談,那可夠人受的:他們簡直是一種塗了蜜的木棍。比如說吧,他們從來不把拉斐爾叫拉斐爾,不把科累佐叫科累佐,他們總是說「神聖的桑齊奧,無與倫比的德‧阿萊格里斯」,而且必定把所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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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音。那些不很高明、自命不凡、滑頭滑腦、平平庸庸的畫家往往被他們捧為天才,或者更確切說,被捧為「鐵(天)才」;他們的嘴老離不開什麼「意大利的藍天」、「南國的檸檬」、「布倫塔河畔的芳香」等等。「唉,瓦尼亞,瓦尼亞,」或「唉,薩沙,薩沙,」他們常相互深情地說,「咱們應該到南國去,到南國去……咱們在心靈上都是希臘人,古希臘人!」可以看一看他們在展覽會上,在某些俄國畫家的某些作品前面的那副神情。(應該指出,這些先生大都是熱烈的愛國者。)有時他們退後一兩步,仰着頭,有時又走近畫面;他們的眼睛老顯得油亮亮、濕乎乎的……「啊,我的天哪,」他們終於用激動得發顫的聲音說,「有靈魂,有靈魂呀!啊,心靈呀,心靈呀!充滿靈氣!多麼有靈氣呀!……多好的構思!構思真巧呀!」而且他們自家的客廳裡掛的又是些什麼樣的畫呀!每天晚上去他們家裡喝茶、聽他們海聊的又是些什麼樣的美術家呀!而他們拿給這些美術家看的自己房間的透視圖景又是什麼呀:右邊是一個刷子,鋥亮的地板上有一堆垃圾,窗邊桌子上擺着一個黃色的茶炊,還有主人自己,他穿著便服,頭戴小帽,臉頰上還映出明亮的光點!那些來拜訪他們的頭髮長長、面帶輕狂笑容的繆斯後裔們又是些什麼人呵!在他們的鋼琴旁邊尖聲怪叫的臉色蒼白鐵青的小姐們又是些什麼人呀!由於在我們俄國已經形成這樣的風氣:一個人不能只沉迷于一種藝術,什麼都得享受。所以毫不奇怪這些痴迷藝術的先生們對於俄國文學,尤其對於戲劇都給予大力支持……《賈科貝‧薩納扎爾>一類的作品就是為這些先生們而寫的:得不到認可的天才跟世人和整個世俗的那種被描寫過千百次的鬥爭深深觸動他們的靈魂……
塔季雅娜·鮑裡索夫娜和她的侄兒(
3)
別涅沃連斯基先生到來的第二天,在飲茶的時候,塔季雅娜-鮑裡索夫娜叫侄兒拿他的畫來給客人看看。「他在您這兒畫畫?」別涅沃連斯基先生不免驚訝地問道,並帶著關切的神情朝安德留沙轉過身。「可不是,他在畫畫,」塔季雅娜‧鮑裡索夫娜說,「他可喜歡畫畫啦!他自己畫,沒有老師教。…“啊,給我看看,給我看看」,別涅沃連斯基先生接著說。安德留沙臉紅了,微笑着,把自己的小畫冊遞給客人。別涅沃連斯基裝作很內行的樣子翻看著畫冊。「很好嘛,年輕人,」最後他說,「很好,非常之好。」他撫摸了一下安德留沙的頭。安德留沙趕緊吻了吻他的手。“您瞧,多有才氣呀!……恭喜您,塔季雅娜‧鮑裡索夫娜,恭喜您。…‘可是,彼得.米海雷奇,這兒給他請不到老師。到城裡請又太貴。鄰近的阿爾塔莫夫家倒是有一位畫家,聽說挺棒的,可是那家女主人不准他給別人教課。
說是會敗壞自己的趣味。「哦,」別涅沃連斯基先生應了一聲,沉思起來,皺起眉頭瞧了瞧安德留沙。「好,這事咱們等會兒商量商量。」他忽然補充了一句,並搓了搓手。就在當天,他請塔季雅娜。鮑裡索夫娜跟他單獨談一談。他們關起門來。半小時之後,他們招呼安德留沙前來。安德留沙進來了。別涅沃連斯基先生站在窗前,臉上微微泛紅,眼睛閃亮。塔季雅娜‧鮑裡索夫娜坐在角落裡,抹着眼淚。「啊,安德留沙,」她終於開口說話,「你要謝謝彼得。米海雷奇:他要培養你,帶你去彼得堡。」安德留沙站在原地發愣了。「您對我坦率地說說,」別涅沃連斯基先生開始以充滿尊嚴和垂憐的口吻說,「你想不想當藝術家,年輕人,你有沒有感到對藝術負有神聖的使命?」
「我很想成為藝術家,彼得.米海雷奇,」安德留沙膽怯地回答說。「你這樣想我很高興。當然噦,」別涅沃連斯基先生繼續說,「你離開你尊敬的姑媽是會很難過的;你一定對她懷有深切的感激之情。」
「我十分熱愛我的姑媽,」安德留沙打斷他的話說,並眨巴起眼睛。「那當然,那當然,這是很可理解的嘛,對你也應大加稱讚;不過,將來你有了成就……那將會多麼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