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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時間,翠環道:「墨得了,您寫罷。」人瑞取了個布撢子,說道:「翠花掌燭,翠環捧硯,我來撣灰。」把枝筆遞到老殘手裡,翠花舉着蠟燭台,人瑞先跳上炕,立到新粉的一塊底下,把灰撣了。翠花、翠環也都立上炕去,站在左右。人瑞招手道:「來,來,來!」老殘笑說道:「你真會亂!」也就站上炕去,將筆在硯台上蘸好了墨,呵了一呵,就在牆上七歪八扭的寫起來了。翠環恐怕硯上墨凍,不住的呵,那筆上還是裹了細冰,筆頭越寫越肥。頃刻寫完,看是:
地裂北風號,長冰蔽河下。
後冰逐前冰,相陵復相亞。
河曲易為塞,嵯峨銀橋架。
歸人長咨嗟,旅客空嘆吒。
盈盈一水間,軒車不得駕。
錦筵招妓樂,亂此淒其夜。
人瑞看了,說道:「好詩,好詩!為甚不落款呢?」老殘道:「題個江右黃人瑞罷。」人瑞道:「那可要不得!冒了個會做詩的名,擔了個挾妓飲酒革職的處分,有點不合算。」老殘便題了「補殘」二字,跳下炕來。
翠環姐妹放下硯台燭台,都到火盆邊上去烘手,看炭已將燼,就取了些生炭添上。老殘立在炕邊,向黃人瑞拱拱手,道
:「多擾,多擾!我要回屋子睡覺去了。」人瑞一把拉住,說道:「不忙,不忙!我今兒聽見一件驚天動地的案子,其中關係著無限的性命,有夭矯離奇的情節,正要與你商議,明天一黑早就要覆命的。你等我吃兩口煙,長點精神,說給你聽。」老殘只得坐下。未知究竟是段怎樣的案情,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娓娓青燈女兒酸語滔滔黃水觀察嘉謨
話說老殘復行坐下,等黃人瑞吃幾口煙,好把這驚天動地的案子說給他聽,隨便也就躺下來了。翠環此刻也相熟了些,就倚在老殘腿上,問道:「鐵老,你貴處是那裡?這詩上說的是什麼話?」老殘——告訴他聽。他便凝神想了一想道:「說的真是不錯。但是詩上也興說這些話嗎?」老殘道:「詩上不興說這些話,更說什麼話呢?」翠環道:“我在二十里鋪的時候,過往客人見的很多,也常有題詩在牆上的。我最喜歡請他們講給我聽,聽來聽去,大約不過兩個意思:體面些的人總無非說自己才氣怎麼大,天下人都不認識他;次一等的人呢,就無非說那個姐兒長的怎麼好,同他怎麼樣的恩愛。
“那老爺們的才氣大不大呢,我們是不會知道的。只是過來過去的人怎樣都是些大才,為啥想一個沒有才的看看都看不着呢,我說一句傻話:既是沒才的這麼少,俗語說的好,『物以稀為貴 』,豈不是沒才的倒成了寶貝了嗎。這且不去管他。
“那些說姐兒們長得好的,無非卻是我們眼面前的幾個人,有的連鼻子眼睛還沒有長的周全呢,他們不是比他西施,就是比他王嬙;不是說他沉魚落雁,就是說他閉月羞花。王嬙俺不知道他老是誰,有人說,就是昭君娘娘。我想,昭君娘娘跟那西施娘娘難道都是這種乏樣子嗎?一定靠不住了。
「至于說姐兒怎樣跟他好,恩情怎樣重,我有一回發了傻性子,去問了問,那個姐兒說:『他住了一夜就麻煩了一夜。天明問他要討個兩數銀子的體已,他就抹下臉來,直着脖兒梗,亂嚷說:我正賬昨兒晚上就開發了,還要什麼體己錢?』那姐兒哩,再三央告着說:『正賬的錢呢,店裡夥計扣一分,掌柜的又扣一分,剩下的全是領家的媽拿去,一個錢也放不出來。俺們的矚脂花粉,跟身上穿的小衣裳,都是自己錢買。光聽聽曲子的老爺們,不能向他要,只有這留住的老爺們,可以開口討兩個伺侯辛苦錢。』再三央告着,他給了二百錢一個小串子,望地下一摔,還要撅着嘴說:『你們這些強盜婊子,真不是東西!混帳王八旦!,你想有恩情沒有?因此,我想,做詩這件事是很沒有意思的,不過造些謡言罷了。你老的詩,怎麼不是這個樣子呢?」老殘笑說道:「‘各師父備傳授,各把戲各變手。』我們師父傳我們的時候,不是這個傳法,所以不同。」
黃人瑞剛纔把一筒煙吃完,放下煙槍,說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做詩不過是造些謡言,這句話真被這孩子說著了呢!從今以後,我也不做詩了,免得造些謡言,被他們笑話。」翠環道:「誰敢笑話你老呢!俺們是鄉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胡說亂道,你老爺可別怪着我,給你老磕個頭罷!」就側着身子,朝黃人瑞把頭點了幾點。黃人瑞道:「誰怪着你呢,實在說的不錯,倒是沒有人說過的話!可見『當局者迷,旁觀看清』。」
老殘道:「這也罷了,只是你趕緊說你那稀奇古怪的案情罷。既是明天一黑早要覆命的,怎麼還這麼慢騰斯禮的呢?」人瑞道:「不用忙,且等我先講個道理你聽,慢慢的再說那個案子。我且問你,河裡的冰明天能開不能開?」答道:「不能開。」問:「冰不能開,冰上你敢走嗎?明日能動身嗎?」答
:「不能動身。」問:「既不能動身,明天早起有甚麼要事沒有?」答:「沒有。」
黃人瑞道:「卻又來!既然如此,你慌着回屋子去幹甚麼?當此沉悶寂寥的時候,有個朋友談談,也就算苦中之樂了。況且他們姐兒兩個,雖比不上牡丹、芍藥,難道還及不上牽牛花、淡竹葉花嗎?剪燭斟茶,也就很有趣的。我對你說:在省城裡,你忙我也忙,息想暢談,總沒有個空兒。難得今天相遇,正好暢談一回。我常說:人生在世,最苦的是沒地方說話。你看,一天說到晚的話,怎麼說沒地方說話呢?大凡人肚子裡,發話有兩個所在:一個是從丹田底下出來的,那是自己的話;一個是從喉嚨底下出來的,那是應酬的話。省城裡那麼些人,不是比我強的,就是不如我的。比我強的,他瞧不起我,所以不能同他說話;那不如我的,又要妒忌我,又不能同他說話。難道沒有同我差不多的人嗎?境遇雖然差不多,心地卻就大不同了,他自以為比我強,就瞧不起我;自以為不如我,就妒我:所以直沒有說話的地方。像你老哥總算是圈子外的人,今日難得相逢,我又素昔佩服你的,我想你應該憐惜我,同我談談;你偏急着要走,怎麼教人不難受呢?」
老殘道:「好,好,好!我就陪你談談。我對你說罷:我回屋子也是坐著,何必矯強呢?因為你已叫了兩個姑娘,正好同他們說說情義話,或者打兩個皮科兒,嘻笑嘻笑。我在這裡不便:其實我也不是道學先生想吃冷豬肉的人,作甚麼偽呢!」人瑞道:「我也正為他們的事情,要同你商議呢。」站起來,把翠環的袖子抹上去,露出臂膊來,指給老殘看,說:「你瞧,這些傷痕教人可慘不可慘呢!」老殘看時,有一條一條青的,有一點一點紫的。人瑞又道:「這是膀子上如此,我想身上更可憐了。翠環,你就把身上解開來看看。」
翠環這時兩眼已擱滿了汪汪的淚,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來,被他手這麼一拉,卻滴滴的連滴了許多淚。翠環道:「看什麼,怪臊的!」人瑞道:「你瞧!這孩子傻不傻?看看怕甚麼呢?難道做了這項營生,你還害臊嗎?」翠環道:「怎不害臊!」翠花這時眼眶子裡也擱着淚,說道:「您別叫他脫了。」回頭朝窗外一看,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說了兩句什麼話,人瑞點點頭,就不作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