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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說杜甫寫到「天地終無情」,已經極其深刻地揭露了兵役制度的不合理,然而這一場戰爭的性質不同於寫《兵車行》的時候。當此國家存亡迫在眉睫之時,詩人從維護祖國的統一角度考慮,在控訴「天地終無情」之後,又說了一些寬慰的話。相州之敗,本來罪在朝廷和唐肅宗,杜甫卻說敵情難以預料,用這樣含混的話掩蓋失敗的根源,目的是要給朝廷留點面子。本來是敗兵,卻說是「歸軍」,也是為了不致過分叫人喪氣。「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唐軍討伐安史叛軍,當然可以說名正言順,但哪裡又能談得上愛護士卒、撫養分明呢?另外,所謂戰壕挖得淺,牧馬勞役很輕,郭子儀對待士卒親如父兄等等,也都是些安慰之詞。杜甫講這些話,都是對強徵入伍的中男進行安慰。詩在揭露的同時,又對朝廷有所回護,杜甫這樣說,用心是很苦的。實際上,人民蒙受的慘痛,國家面臨的災難,都深深地刺激着他沉重而痛苦的心靈。
杜甫在詩中所表現的矛盾,除了有他自己思想上的根源外,同時又是社會現實本身矛盾的反映。一方面,當時安史叛軍燒殺擄掠,對中原地區生產力和人民生活的破壞是空前的。另一方面,唐朝統治者在平時剝削、壓迫人民,在國難當頭的時候,卻又昏庸無能,把戰爭造成的災難全部推向人民,要捐要人,根本不顧人民死活。這兩種矛盾,在當時社會現實中尖鋭地存在着,然而前者畢竟居于主要地位。可以說,在平叛這一點上,人民和唐王朝多少有一致的地方。因此,杜甫的「三吏」「三別」既揭露統治集團不顧人民死活,又旗幟鮮明地肯定平叛戰爭,甚至對應徵者加以勸慰和鼓勵,也就不難理解了。因為當時的人民雖然怨恨唐王朝,但終究咬緊牙關,含着眼淚,走上前線支持了平叛戰爭。
(余恕誠)
石壕吏
石壕吏
杜甫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
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
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絶,如聞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唐肅宗乾元二年(
759)春,郭子儀等九節度使六十萬大軍包圍安慶緒于鄴城,由於指揮不統一,被史思明援兵打得全軍潰敗。唐王朝為補充兵力,便在洛陽以西至潼關一帶,強行抓人當兵,人民苦不堪言。這時,杜甫正由洛陽經過潼關,趕回華州任所。途中就其所見所聞,寫成了《三吏》、《三別》。《石壕吏》是《三吏》中的一篇。全詩的主題是通過對「有吏夜捉人」的形象描繪,揭露官吏的橫暴,反映人民的苦難。
前四句可看作第一段。首句「暮投石壕村」,單刀直入,直敘其事。「暮」字、「投」字、「村」字都需玩味,不宜輕易放過。在封建社會裡,由於社會秩序混亂和旅途荒涼等原因,旅客們都「未晚先投宿」,更何況在兵禍連接的時代!而杜甫,卻于暮色蒼茫之時才匆匆忙忙地投奔到一個小村莊裡借宿,這種異乎尋常的情景就富於暗示性。可以設想,他或者是壓根兒不敢走大路;或者是附近的城鎮已蕩然一空,無處歇腳;或者……總之,寥寥五字,不僅點明了投宿的時間和地點,而且和盤托出了兵荒馬亂、鷄犬不寧、一切脫出常軌的景象,為悲劇的演出提供了典型環境。浦起龍指出這首詩「起有猛虎攫人之勢」(《讀杜心解》),這不僅是就「有吏夜捉人」說的,而且是就頭一句的環境烘托說的。「有吏夜捉人」一句,是全篇的提綱,以下情節,都從這裡生發出來。不說「徵兵」、「點兵」、「招兵」而說「捉人」,已于如實描繪之中寓揭露、批判之意。再加上一個「夜」字,含意更豐富。第一、表明官府「捉人」之事時常發生,人民白天躲藏或者反抗,無法「捉」到;第二、表明縣吏「捉人」的手段狠毒,於人民已經入睡的黑夜,來個突然襲擊。同時,詩人是「暮」投石壕村的,從「暮」到「夜」,已過了幾個小時,這時當然已經睡下了;所以下面的事件發展,他沒有參與其間,而是隔門聽出來的。「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兩句,表現了人民長期以來深受抓丁之苦,晝夜不安;即使到了深夜,仍然寢不安席,一聽到門外有了響動,就知道縣吏又來「捉人」,老翁立刻「逾牆」逃走,由老婦開門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