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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分前後兩部分。前面四句正面寫馬,是實寫。詩人恰似一位丹青妙手,用傳神之筆為我們描畫了一匹神清骨峻的「胡馬」。它來自大宛(漢代西域的國名,素以產「汗血馬」著稱),自然非凡馬可比。接着,對馬作了形象的刻畫。南齊謝赫的《古畫品錄》提出「六法」,第一為「氣韻生動」,第二即是「骨法用筆」,這是作為氣韻生動的首要條件提出來的。所謂「骨法」,就是要寫出對象的風度、氣格。杜甫寫馬的骨相:嶙峋聳峙,狀如鋒棱,勾勒出神峻的輪廓。接着寫馬耳如刀削斧劈一般鋭利勁挺,這也是良馬的一個特徵。至此,駿馬的昂藏不凡已躍然紙上了,我們似見其咴咴噴氣、躍躍欲試的情狀,下面順勢寫其四蹄騰空、凌厲奔馳的雄姿就十分自然。「批」和「入」兩個動詞極其傳神。前者寫雙耳直豎,有一種挺拔的力度;後者不寫四蹄生風,而寫風入四蹄,別具神韻。從騎者的感受說,當其風馳電掣之時,好象馬是不動的,兩旁的景物飛速後閃,風也向蹄間呼嘯而入。詩人刻畫細緻,維妙逼真。頷聯兩句以「二二一」的節奏,突出每句的最後一字:「峻」寫馬的氣概,「輕」寫它的疾馳,都顯示出詩人的匠心。這一部分寫馬的風骨,用的是大筆勾勒的方法,不必要的細節一概略去,只寫其骨相、雙耳和奔馳之態,因為這三者最能體現馬的特色。正如張彥遠評畫所云:「筆才一二,象已應焉,離披點畫,時見缺落,此雖筆不周而意周也。」(《歷代名畫記》)這就是所謂「寫意傳神」。
詩的前四句寫馬的外形動態,後四句轉寫馬的品格,用虛寫手法,由詠物轉入了抒情。頸聯承上奔馬而來,寫它縱橫馳騁,歷塊過都,有着無窮廣闊的活動天地;它能踰越一切險阻的能力就足以使人信賴。這裡看似寫馬,實是寫人,這難道不是一個忠實的朋友、勇敢的將士、俠義的豪傑的形象嗎?尾聯先用「驍騰有如此」總輓上文,對馬作概括,最後宕開一句:「萬里可橫行」,包含着無盡的期望和抱負,將意境開拓得非常深遠。這一聯收得攏,也放得開,它既是寫馬馳騁萬里,也是期望房兵曹為國立功,更是詩人自己志向的寫照。盛唐時代國力的強盛,疆土的開拓,激發了民眾的豪情,書生寒士都渴望建功立業,封侯萬里。這種蓬勃向上的精神用駿馬來表現確是最合適不過了。這和後期杜甫通過對病馬的悲憫來表現憂國之情,真不可同日而語。
南朝宋人宗炳的《畫山水序》認為通過寫形傳神而達于「暢神」的道理。如果一個藝術形象不能「暢神」,即傳達作者的情志,那麼再酷肖也是無生命的。杜甫此詩將狀物和抒情結合得自然無間。在寫馬中也寫人,寫人又離不開寫馬,這樣一方面賦予馬以活的靈魂,用人的精神進一步將馬寫活;另一方面寫人有馬的品格,人的情志也有了形象的表現。前人講「詠物詩最難工,太切題則粘皮帶骨,不切題則捕風捉影,須在不即不離之間」(錢泳《履園談詩》),這個要求杜甫是做到了。
(黃寶華)
畫鷹
畫鷹
杜甫
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
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
縧鏇光堪摘,軒楹勢可呼。
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
畫上題詩,是我國繪畫藝術特有的一種民族風格。古代文人畫家,為了闡發畫意,寄託感慨,往往于作品完成以後,在畫面上題詩,收到了詩情畫意相得益彰的效果。為畫題詩自唐代始,但當時只是以詩贊畫,真正把詩題在畫上,是宋代以後的事。不過,唐代詩人的題畫詩,對後世畫上題詩產生了極大影響。其中,杜甫的題畫詩數量之多與影響之大,終唐之世未有出其右者。
這首題畫詩大概寫於開元末年,是杜甫早期的作品。此時詩人正當年少,富於理想,也過着「快意」的生活,充滿着青春活力,富有積極進取之心。詩人通過對畫鷹的描繪,抒發了他那嫉惡如仇的激情和凌雲的壯志。
全詩共八句,可分三層意思:一、二兩句為第一層,點明題目。起用驚訝的口氣:說是潔白的畫絹上,突然騰起了一片風霜肅殺之氣,這是怎麼回事呢?第二句隨即點明:原來是矯健不凡的畫鷹彷彿挾風帶霜而起,極贊繪畫的特殊技巧所產生的藝術效果。這首詩起筆是倒插法。何謂倒插法?試看杜甫《姜楚公畫角鷹歌》的起筆曰:「楚公畫鷹鷹戴角,殺氣森森到幽朔。」先從畫鷹之人所畫的角鷹寫起,然後描寫出畫面上所產生的肅殺之氣,是謂正起。而此詩則先寫「素練風霜起」,然後再點明「畫鷹」,所以叫作倒插法。這種手法,一起筆就有力地刻畫出畫鷹的氣勢,吸引着讀者。杜甫的題畫詩善用此種手法,如《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的起筆曰:「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畫鶻行》的起筆曰:「高堂見生鶻,颯爽動秋骨。」《奉觀嚴鄭公廳事岷山沱江畫圖十韻》的起筆曰:「沱水臨中座,岷山到北堂。」這些起筆詩句都能起到先聲奪人的藝術效果。
中間四句為第二層,描寫畫面上蒼鷹的神態,是正面文章。頷聯的「(sǒng聳)身」就是「竦身」。「側目」,句見《漢書。李廣傳》:「側目而視,號曰蒼鷹。」又見孫楚《鷹賦》:「深目蛾眉,狀如愁胡。」再見傅玄《猿猴賦》:「揚眉蹙額,若愁若嗔。」杜甫這兩句是說蒼鷹的眼睛和猢猻的眼睛相似,聳起身子的樣子,好象是在想攫取狡猾的兔子似的,從而刻畫出蒼鷹搏擊前的動作及其心理狀態,真是傳神之筆,把畫鷹一下子寫活了,宛如真鷹。頸聯「縧鏇(tāo tao xuan滔眩)」的「縧」是系鷹用的絲繩:「鏇」是轉軸,系鷹用的金屬的圓軸。「軒楹」是堂前廊柱,此指畫鷹懸掛之地。這兩句是說繫著金屬圓軸的蒼鷹,光彩照人,只要把絲繩解掉,即可展翅飛翔;懸掛在軒楹上的畫鷹,神采飛動,氣雄萬夫,好象呼之即出,去追逐狡兔,從而描寫出畫鷹躍躍欲試的氣勢。作者用真鷹來作比擬,以這兩聯詩句,把畫鷹描寫得栩栩如生。
此兩聯中,「思」與「似」、「摘」與「呼」兩對詞,把畫鷹刻畫得極為傳神。「思」寫其動態,「似」寫其靜態,「摘」寫其情態,「呼」寫其神態。詩人用字精工,頗見匠心。通過這些富有表現力的字眼,把畫鷹描寫得同真鷹一樣。是真鷹,還是畫鷹,幾難分辨。但從「堪」與「可」這兩個推論之詞來玩味,畢竟仍是畫鷹。
最後兩句進到第三層,承上收結,直把畫鷹當成真鷹,寄託着作者的思想。大意是說:何時讓這樣卓然不凡的蒼鷹展翅搏擊,將那些「凡鳥」的毛血灑落在原野上。「何當」含有希幸之意,就是希望畫鷹能夠變成真鷹,奮飛碧霄去搏擊凡鳥。「毛血」句,見班固《西都賦》:「風毛雨血,灑野蔽天。」至于「凡鳥」,張上若說:「天下事皆庸人誤之,末有深意。」這是把「凡鳥」喻為誤國的庸人,似有鋤惡之意。由此看來,此詩借詠《畫鷹》以表現作者嫉惡如仇之心,奮發向上之志。作者在《楊監又出畫鷹十二扇》一詩的結尾,同樣寄寓着自己的感慨曰:「為君除狡兔,會是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