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天下之禍莫甚于殺人,為陰德者亦莫大於活人。世多傳元豐間有監黃河埽武臣,射殺埽下一黿,未幾死而還魂云:為黿訴于陰府,力自辯黿數敗埽,以其職殺之,故得免,而陰官韓魏公也,冥間呼為真人。余始不信,後得《韓氏家傳》載其事,雲裕陵所宣諭,乃不疑。且殺一黿猶能訴,而況人乎?兵興以來,士大夫多喜言兵,人人自謂有將略,且相謂必敢於殺人,余蓋聞而懼也。
兵事雖以嚴終,而孫武著書列智、仁、信、勇、嚴五物,而不以嚴先四者,蓋孫武猶知之。《書》所謂「威克厥愛,允濟;愛克厥威,允罔功」者,臨敵誓師之言,非平居禦眾之辭,世每托此以為說,亦未之思也。
余在許昌歲適大水災,傷西京尤甚,流殍自鄧唐入吾境,不可勝計。余盡發常嚴所儲,奏乞越常制賑之,幾十餘萬人稍能全活,惟遺棄小兒無由皆得之。一日詢左右曰:人之無子者何不收以自畜乎?曰:人固願得之,但患既長,或來歲稔父母來試認爾。余為閲法:例凡因災傷遺棄小兒,父母不得復出。
乃知為此法者亦仁人也。夫彼既棄而不育,父母之恩則已絶,若人不收之,其誰與活乎?遂作空券數千,具載本法,印給內外廂界保伍,凡得兒者使自言所從來,明書於券付之,略為籍記,使以時上其數,給多者賞,且分常平餘粟,貧者量授以為資。事定按籍給券,凡三千八百人皆奪之溝壑,置之襁褓。此雖細事不足道,然每以告臨民者,恐緩急不知有此法,或不能出此術也。
《老子》、《莊》、《列》之言皆與釋氏暗合,
第學者讀之不精,不能以意通為一。古書名篇多出後人,故無甚理,老氏別《道德》為上下篇,其本意也,若逐章 之名則為非矣。惟《莊》、《列》似出其自名,何以知之?《莊子》以內外自別,內篇始於《逍遙游》,次《齊物》,又其次《養生主》,然後曰《人間世》,繼之以《德充符》、《應帝王》而篇盡矣。《列子》不別內外,而首名其篇曰《天瑞》,瑞與符比言,非相謀而相同,自《養生主》而上,釋氏言出世間法也;自《人間世》而下,人與天有辨矣。
夫安知有昭然而一契者?《莊子》謂之符,《列子》謂之瑞,釋氏有言信心而相與,然許謂之印可者,其道一也。自熙寧以來,學者爭言《老》、《莊》,又參之釋氏之近似者,與吾儒更相附會,是以虛誕矯妄之弊語實學者群起而攻之,此固學者之罪,然知此道者亦不可人人皆責之也。《逍遙游》何以先《齊物》?曰見物之不齊而後齊之者,是猶有物也,若物未嘗有,物則不待齊,而與適則無往而不逍遙矣。《養生主》何以次《齊物》,生者我也,物者彼也,此《中庸》所謂盡己之性而後盡物之性者,克之則可讚天地之化育,然則是亦世間法耳,何足為出世間法乎?曰:非也,氣之為雲也,雲之為雨也,由地而升者也,方雲雨之在上,謂之地可乎?及其降于地,則亦雨而已。
《列子》言其全,《莊子》言其別,此《列子》所以混內外而直言《天瑞》,《莊子》列其序而後見其符,合是三者而更為用,則天與人莫之有間矣。吾為舉子時不免隨眾讀此二書,心獨有見于此。為丹徒尉,甘露仲宣師授法于圓照,本久從佛印了元游,得其聰明妙解,吾常為言之,每撫掌大笑,默以吾說為然,俯仰四十年,今老矣,欲求如宣者,時與論方外之事,未之得也。
《莊子》言「舉天下譽之不加勸,舉天下非之不加沮」,又曰「與其譽堯而非桀,不若兩忘而化其道」。自我言雖天下不能易,自人言雖堯桀無與辨處毀譽者,如是亦足矣乎?曰:此非忘毀譽之言,不勝毀譽之言也。夫莊周安知有毀譽哉?彼蓋不勝天下之顛倒反覆于名實者,故激而為是言耳。孔子曰:吾之於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
毀譽之來不考其實,而逆以其名折之,以求其當,雖三代無是法也。進九官者視其所譽以為賢,斥四凶者審其所不與為罪,如是而已矣。此中道而人之所常行也。至于所不能勝,則孔子亦無可奈何,置之而不言。
置而不言與夫無所勸、沮而忘之皆所以深著其不然也。孔子正言之,莊周激言之,其志則一爾,叔孫、武叔毀孔子于朝,何傷于孔子乎?
士大夫固不可輕言醫,然人疾苟無大故,貧不可得藥,能各隨其證而施之,亦不為小補。蓋疾雖未必死,無藥不能速愈,呻吟無聊者固可憫,其不幸遲延,苟變而生他證,因以致死者多矣。方其急時有以濟之,雖謂之起死可也。今列郡每夏歲支系省錢二百千,合藥散軍民,韓魏公為諫官時所請也。
為郡者類不經意,多為庸醫盜其值,或有藥而不及貧下人。余在許昌歲適多疾,使有司修故事,而前五歲皆忘不及舉,可以知其怠也,遂並出千緡市藥材京師,余親督眾醫分治,率幕官輪日給散,蓋不以為職而責之,人人皆喜從事此,何憚而不為乎?自余居此山,常欲歲以私錢百千行之於一鄉,患無人主其事,餘力不能自為,每求僧或淨人中一二成余志,未能也。然今年餘家婢多疾,視藥囊嘗試有驗者,審其證,用之,十人而十愈,終幸推此以及鄰里乎?陸宣公在忠州集古方書五十篇,史雲避謗不著書故事爾。避傍不著書可也,何用集方書哉?或曰:忠州邊蠻夷多瘴癘,宣公多疾,蓋將以自治,尤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