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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上課時,他分析貝多芬的《田園》
第二章 ,三連音構成碧波蕩漾;當潺潺流水自信地流過後,長笛、雙簧管、單簧管分別摹仿夜鶯、鵪鶉、杜鵑三重唱。
這時,他對學生說:「這是一幅大自然在晨曦中甦醒的圖畫。」
他的學生想象不出來,瞪着眼睛看他。
於是他又問!「你早晨起來聽到的是什麼聲音?」
「鷄叫聲。」
「不,是鳥叫聲。」
「不,是鷄叫聲,」學生很倔強。「在山裡才聽見鳥叫聲,在這城市裡,我每天從三屋閣裡起來,只聽見鷄叫聲,還有……是刷馬桶的聲音……」他嘆了口氣,拍了拍學生的肩膀,這肩膀厚惇惇的,很硬實。
明天,這個學生就要畢業了,還要在畢業音樂會上指揮學生樂隊演奏《第二交響曲》呢……他一聲不吭,走過去,任憑微風吹亂他的頭髮。
《第二交響曲》是一首非常迷人的浪漫主義田園詩,充滿了古老維也納詩意般的田園詩。當年,他在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學習指揮時,第一次聽到了這部作品,他馬上感受到了這部作品寧靜柔和的光輝,可是不知什麼原因,他也感受到,在一些神秘的和弦中,長號淒涼地奏出一種聲音,這聲音恍如一聲遙遠的迴響。
原來,勃拉姆斯為了充實主題,在
第二樂章 裡安置了一個主題的假再現。
「假再現是什麼呢?」上課時,學生問他。
他垂下頭,把指揮棒支着額角,怎麼說呢?
學生的眼睛像兩個跳出來的音符,在他面前游移不定。
於是,他講了一個故事:一個小伙子,在傍晚的火燒雲裡走進綠蔭小道,他倚着一棵法國梧桐,在那兒等待着,不知在等待什麼,也許等待本身在他心裡就有一番主題。這時,一個婀娜少女遠遠地走來了,着一身潔白的連衣裙,走得很慢,在一片紅色的火燒雲裡,猶如一朵白色的游雲。難道這就是主題?夕陽趴在遠處屋檐上偷看,泛出的陣陣紅光在少女身上滾過。小伙子目不轉睛地盯着少女。
漸漸走近了,少女從他身邊一閃而過,連看也沒看他一眼,依舊那麼從容地在微風中蕩漾,漸漸遠去了,她留給小伙子一個難以忘卻的潔白色的背影……「這就是主題的假再現?」學生的花崗岩下巴顫動着。
「看上去像主題,可是近去一看,卻不是……」他的花崗岩下巴也顫動着。
學生似懂非懂。
「而且,還給人留下一絲惆悵,」他自言自語。隨後淺淺一聲嘆,“多麼迷人的假再現呵!
學生沒理會他的嘆息,繼續追問道:「人們都認為:這
第二樂章 是勃拉姆斯高超的哲學抒情詩中最獨特的篇章,難道這高超的哲理僅僅寓于夕陽下一個漸漸遠去的白色背影之中?」
學生在追問他。
那麼,他又去追問誰呢?
他一聲不吭,走過去,任憑微風吹亂他的頭髮。
該去追溯長長的綠蔭小道了,真的,假再現就在那兒。
當年,他到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學習時,就是從這條小道上去的,五年以後,他抱著滿滿一摞「五分」,也是從這條道上回來的。
綠蔭小道筆直筆直,直通音樂學院。
他在音樂廳舉行彙報音樂會,一百多人的大型樂隊呈扇形而坐,居中高台上是他:身着黑色燕尾服的年輕指揮,頭髮往後一甩,甩出一股青春氣息。
他的身後,翻騰着眼睛的波浪,都是專家同行,帶著挑剔的眼光審示着來自莫斯科的「五分」。
橙黃色的柔和燈光下,他張開雙臂,起拍了。
是勃拉姆斯的《
第二交響曲》……1872年,這部作品由維也納樂隊首次演出時,聽眾在每一章 結束時都熱情地起立鼓掌,向坐在樓座上的勃拉姆斯歡呼致意。
時隔八十多年,他在音樂廳裡呼喚着勃拉姆斯。
他自信地站在指揮台上,指揮棒在空中畫出一道道激動人心的弧線,在他的指揮棒下,法國號在坦率地獨白,雙簧管由單簧管和大管伴隨,天真而略帶傷感的吟唱,音樂廳裡,他呼喚着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呼喚着小號、大號、法國號;呼喚着到處飄遊的音樂精靈……最後一個樂章也快要結束了。一個音樂評論家信服地說:「他將是中國最有希望的指揮家……」他張開雙臂,興奮地揮動着,樂曲到這兒活潑而富有生氣,可是他哪裡知道:人們在遠遠地看他的背影,那背影竟然像一隻表示終結的黑色十字架……他一聲不吭,走過去,任憑微風吹亂他的頭髮。
當時,無數封請他去各地樂團任指揮的聘書飄落了,就像秋天的梧桐葉一樣,作響地飄落了。音樂學院呼喚着他,留校任教吧!我們的指揮系師資奇缺、我們的指揮藝術太落後了!
響應這一呼喚,意味着他永遠是一個教師而不是一個指揮家了。
他在綠蔭小道上漫步沉思,凝視着綠蔭掩映下的音樂學院的圍牆,像凝視着一張陌生的網,留校任教,在這張網裡吐盡蠶絲?
他的思緒又縱橫馳騁在音樂世界裡,確實,在音樂發展的長河裡,奔騰呼嘯着一個個永垂不朽的巨大浪峰:托斯卡尼尼、卡拉揚、伯恩斯坦、小澤征爾……可是,浪峰中沒有中國指揮。
太陽落山了,暮靄來臨了。夜深人靜了。
他倚着音樂學院那堵圍牆,終於長嘆一聲。那圍牆上月光漾動,漾開一個微笑。
他留校了,在指揮系當一名普通助教。
那天晚上,當他踅回身走出綠蔭小道時,突然想起了《第二交響曲》裡的假再現,多麼迷人的假再現!
這條綠蔭小道,他一聲不吭地走過不知多少回了,可是他還是走過去,任憑微風吹亂他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