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頁
原來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歲, 生得亦頗有姿色,亦頗識得幾個字。若論心中的邱壑經緯, 頗步熙鳳之後塵。只吃虧了一件,從小時父親去世的早,又無同胞弟兄,寡母獨守此女, 嬌養溺愛,不啻珍寶,凡女兒一舉一動,彼母皆百依百隨,因此未免嬌養太過, 竟釀成個盜跖的性氣。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在家中時常就和丫鬟們使性弄氣,輕罵重打的。今日出了閣,自為要作當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兒時靦腆溫柔,須要拿出這威風來,才鈐壓得住人,況且見薛蟠氣質剛硬,舉止驕奢,若不趁熱灶一氣炮製熟爛,將來必不能自豎旗幟矣,又見有香菱這等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在室, 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喚做金桂。他在家時不許人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凡有不留心誤道一字者, 他便定要苦打重罰才罷。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須另喚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廣寒嫦娥之說,便將桂花改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薛蟠本是個憐新棄舊的人, 且是有酒膽無飯力的,如今得了這樣一個妻子,正在新鮮興頭上,凡事未免盡讓他些。那夏金桂見了這般形景,便也試着一步緊似一步。一月之中, 二人氣概還都相平,至兩月之後,便覺薛蟠的氣概漸次低矮了下去。一日薛蟠酒後,不知要行何事,先與金桂商議,金桂執意不從。薛蟠忍不住便發了幾句話,賭氣自行了, 這金桂便氣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湯不進,裝起病來。請醫療治,醫生又說「氣血相逆,當進寬胸順氣之劑。 」薛姨娘恨的罵了薛蟠一頓,說:「如今娶了親,眼前抱兒子了,還是這樣胡閙。人家鳳凰蛋似的,好容易養了一個女兒,比花朵兒還輕巧,原看的你是個人物,才給你作老婆。你不說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過日子,還是這樣胡閙,ゆ嗓了黃湯,折磨人家。這會子花錢吃藥白遭心。」一席話說的薛蟠後悔不迭,反來安慰金桂。 金桂見婆婆如此說丈夫,越發得了意,便裝出些張致來,總不理薛蟠。薛蟠沒了主意,惟自怨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後,才漸漸的哄轉過金桂的心來,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氣概又矮了半截下來。那金桂見丈夫旗纛漸倒,婆婆良善,也就漸漸的持戈試馬起來。 先時不過挾制薛蟠,後來倚嬌作媚,將及薛姨媽,又將至薛寶釵。寶釵久察其不軌之心, 每隨機應變,暗以言語彈壓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尋隙,又無隙可乘, 只得曲意附就。一日金桂無事,因和香菱閒談,問香菱家鄉父母。香菱皆答忘記,金桂便不悅,說有意欺瞞了他。回問他「香菱」二字是誰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說姑娘通,只這一個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噯喲,奶奶不知道,我們姑娘的學問連我們姨老爺時常還誇呢。」欲明後事,且見下回。
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
話說金桂聽了,將脖項一扭,嘴唇一撇,鼻孔裡哧了兩聲,拍着掌冷笑道:「菱角花誰聞見香來着? 若說菱角香了,正經那些香花放在那裡?可是不通之極!」香菱道:「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 那一股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鷄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說,那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說到熱閙頭上,忘了忌諱,便介面道:「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花之香可比。」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喚寶蟾者,忙指着香菱的臉兒說道:「要死,要死!你怎麼真叫起姑娘的名字來!」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賠罪說:「一時說順了嘴,奶奶別計較。」金桂笑道:「這有什麼,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這個`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換一個字, 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說那裡話,此刻連我一身一體俱屬奶奶,何得換一名字反問我服不服, 叫我如何當得起。奶奶說那一個字好,就用那一個。」金桂笑道:「你雖說的是,只怕姑娘多心,說`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來了幾日,就駁我的回了。‘」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當日買了我來時,原是老奶奶使喚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後來我自伏侍了爺,就與姑娘無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發不與姑娘相干。況且姑娘又是極明白的人,如何惱得這些呢。」金桂道:「既這樣說,`香‘字竟不如`秋‘字妥當。菱角菱花皆盛于秋,豈不比`香‘字有來歷些。」香菱道:「就依奶奶這樣罷了。」自此後遂改了秋字,寶釵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隴望蜀」的,如今得娶了金桂,又見金桂的丫鬟寶蟾有三分姿色, 舉止輕浮可愛,便時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寶蟾雖亦解事,只是怕着金桂,不敢造次, 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頗覺察其意,想著:「正要擺佈香菱,無處尋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寶蟾, 如今且捨出寶蟾去與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遠了,我且乘他疏遠之時,便擺佈了香菱。那時寶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處了。」打定了主意,伺機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