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的兩三天,他一直沿著陡峭的河岸走。迎面流過來的河水從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右邊穿過。他的左邊,從大路一直伸展到難聚着雲彩的天邊,是一片未曾收割的田野。田野常常被闊葉樹林隔斷,其中大部分是柞樹、榆樹和械樹。樹林沿著深峪一直延伸到河邊,像峭壁或陡坡一樣截斷道路。
在沒有收割的田野裡,熟透的黑麥穗散裂開,麥粒撒在地上。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捧了幾捧塞在嘴裡,用牙齒費勁地磨碎,在最困難的情況下,不能用麥粒熬粥的時候,便生吞它們充饑。腸胃很難消化剛剛嚼碎的生麥粒。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一生中從未見過暗褐色的、發烏的舊金子顏色的黑麥,通常收割的時候,它的顏色要談得多。
這是一片沒有火光的火紅色的田野,這是一片無聲呼救的田野。已經進入冬季的廣闊的天空,冷漠而平靜地從天邊把它們鑲嵌起來,而在天上不停地飄動着長條的、當中發黑兩邊發白的雪雲,彷彿從人臉上掠過的陰影。
而一切都在有規律地慢慢移動。河水在流動。大路迎面走來。大路上走着醫生。雲層沿著他行進的方向移動。就連田野也不是靜止不動的。有什麼東西沿著田野移動,碰得田野裡的莊稼彷彿也不停地微微蠕動,讓人感到一陣厭惡。
自古以來,田野裡從來不曾有過這麼多的老鼠。醫生還沒走出田野,天便黑了,每當他不得不在某個地界旁邊過夜的時候,老鼠便從他身上和手上跑過,穿過他的褲子和衣袖。白天,它們成群結隊地在腳底下跑來跑去,要是踩到它們,它們就變成一灘動彈、尖叫、滑溜的血漿。
村裡的長毛看家狗變成可怕的野狗,彼此不時交換眼色,彷彿商量什麼時候朝醫生撲過去,把他撕成碎片。它們成群地跟在他後面,同他保持較遠的距離。它們以屍體為食,但也不嫌棄田野裡成堆的老鼠。它們從遠處望着醫生,信心十足地跟在他後面,一直在等待着什麼。奇怪的是它OJ不進樹林,醫生接近樹林的時候,它們便漸漸落在後面,向後轉去,終於消失了。
樹林和闐野當時形成強烈的對比。田野沒有人照料變成孤兒,彷彿在無人的時候遭到詛咒。樹林擺脫了人自由生長,顯得更加繁茂,有如從監獄裡放出的囚犯。
平時人們,特別是村裡的孩子們,不等核桃長熟,青的時候就把它fll打下來。現在,山坡上和山谷裡的核桃樹掛滿沒人觸動過的木平整的金色葉子,彷彿經過風吹日曬,落上灰塵,變得粗糙了。樹葉中間掛滿一串串撐開的、彷彿用繩結或飄帶系在一起、三個或四個長在一起的核桃。核桃熟了,儘管還綴在樹上,彷彿馬上就會從樹枝上落下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一路上不停地喀吧喀吧地咬碎核桃。他的衣袋和背囊裡都塞滿核桃。一星期之內核桃是他的主要糧食。
醫生覺得,在他眼裡田野患了重病,在發燒說囈語,而樹林正處于康復後的光潤狀態。上帝居住在樹林中,而田野上掠過惡魔嘲諷的笑聲。
就在這幾天,在這段路程中,醫生走進一座被村民所遺棄的、燒得精光的村莊。火災之前,村子裡只蓋了一排靠近河這面大路的房子。河的那一面沒蓋房子。
村子裡只剩下幾間外表燻黑、裡面燒焦的房子。但它們也是空的,沒有住人。其他農舍化為一堆灰燼,只有幾隻燻黑的煙囪向上翹着。
河對岸的峭壁上挖滿了坑,那是村民們挖磨盤石的時候留下來的,先前他們靠招磨盤石為生。三塊尚未鑿成的磨盤堆在殘留下來的一排農舍中的最後一家農舍對面。它像其他農舍一樣也是空的。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走進這間農舍。傍晚很寂靜,但醫生剛一跨進門,便像有一陣風颳進農舍。堆在地板上的乾草屑和麻絮四外飛揚,搭拉下來的糊牆紙來回搖晃。農舍裡的一切都動起來,沙沙作響。老鼠尖叫着四下逃竄,這裡的老鼠同其他地方一樣,成群成堆。
醫生走出農舍。田野盡頭的太陽漸漸落下去。落日的餘輝映照着對岸,岸上孤零零的幾株樹把暗淡下去的倒影一直伸展到河當中。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跨過大路,在草地上的一個石磨盤上坐下來休息。
從峭壁下邊伸出一個長了一頭淡黃頭髮的腦袋,然後是肩膀,然後是兩隻手。有人從那裡提了滿滿一桶水爬上來。那人一看見醫生便停下來,從峭壁上露出半個身子。
「好心人,你要喝水嗎?你別碰我,我也不動你。」
「謝謝。讓我喝點水。出來吧,別害怕。我幹嗎要碰你呢?」
從峭壁後面爬出來的提水人原來是個少年。他光着腳,頭髮亂蓬蓬的,穿著一身破爛的衣服。
儘管醫生說話和藹,但他仍用犀利的目光不安地盯着醫生。出於一種無法解釋的理由,男孩子忽然充滿希望地激動起來。他激動地把桶放在地上,突然向醫生撲過去,但跑了幾步又停下來,喃喃地說道:「不可能,決不可能,大概是做夢吧。對不起,可是同志,請允許我問一聲。我覺得您確實是個熟人。對啦!是呀!醫生叔叔!」
「可你是誰?」
「沒認出來?」
「沒有。」
「從莫斯科出來的時候,咱們坐的是同一輛軍用列車,在同一個車廂裡。趕我們去做勞工。有人看押。」
這是瓦夏·佈雷金。他倒在醫生跟前,吻着醫生的手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