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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兩隻手摟住他的脖子,儘量不讓自己哭出來,接着把話說完:「你明白嗎,我們的處境不同。上帝賦予你翅膀,好讓你在雲端翱翔,可我是個女人.只能緊貼地面,用翅膀遮住推雀,保護它不受傷害。」
她所說的一切他都非常愛聽,但他沒表露出來,免得甜蜜得膩人。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說出自己的看法:“咱們這種野營式的生活確實是虛假而刺激人的。你說得太對了。但這種生活並不是咱們想出來的。發瘋似的東奔西跑是所有人的命運,這是時代的精神。
“我今天從早上起差不多也是這樣想的。我想竭盡一切努力在這裡獃得時間長一些。我簡直說不出我多想幹活。我指的不是農活。我們全家已經投身到農活裡一次了,也幹成功了。我沒有精力再幹一次。我想的已經不是農活了。
“生活從各方面逐漸就緒。說不定什麼時候又能出版書了。
「我現在考慮的就是這件事。我們不妨同桑傑維亞托夫談妥,給予他優厚的條件,請他供養我們半年,用我的勞動成果作抵押。我在這半年期間一定寫出一本醫學教材,或者,比方說,一本文藝作品,比如一本詩集吧。再不,翻譯一本世界名著。我精通幾種語言,不久前讀過彼得堡一家專門出版翻譯作品的大出版社的廣告。這類工作具有交換價值,能變成錢。能幹點這類的事我是非常快活的。」
「謝謝你提醒了我。我今天也想到這類事了。但我沒信心在這裡堅持住下去。恰恰相反,我預感到我們很快就會被衝到更遠的地方去。但我們還居留在這裡的時候,我對你有個請求。為我最近幾個晚上犧牲幾小時,把你在不同時期憑記憶給我朗讀過的一切都寫出來。有一半遺失了,而另一半又沒寫出來,我擔心你以後會統統忘記的,它們就消失了,用你自己的話說,這種事以前經常發生。」
當晚他們用洗衣服剩下的熱水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拉拉也給卡堅卡洗了澡。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懷着清爽喜悅的感覺背朝着屋裡坐在窗前書桌前面。拉拉渾身散髮出清香,披着浴衣,濕頭髮用一塊毛茸茸的毛巾高高輓起來,把卡堅卡放在床上,替她蓋好被子,自己也準備就寢。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已經預感到即將聚精會神寫作的愉快了。他動情地、恍豫地感受着周圍發生的一切。
到了深夜一點鐘,一直裝着睡着了的拉拉真的睡着了。拉拉身上換的,卡堅卡身上換的,還有放在床上的內衣,光潔耀眼,清潔,平整,鑲着花邊。拉拉在這種年代仍然平方百計地漿洗內衣。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周圍是一片充滿幸福、散髮出甜蜜的生活氣息的寧靜。燈光在白紙上投下一片悠閒的黃影,在墨水瓶的瓶口上灑了幾滴金點。窗外是微微發藍的冬天的寒夜。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走進隔壁那間沒點燈的冰冷的房間,從那兒看外面的景緻看得更清楚。他向窗外望去。滿月的清光緊裹着雪地,彷彿在雪地上塗了一層粘乎的鷄蛋白或白色的乳漆。寒冬之夜的華美是無法形容的。醫生的心中異常平靜。他又回到燒得暖暖的點着燈的房間,坐下來寫作。
他的字寫得很大,行距也很寬,生怕字跡表現不出奮筆疾書的勁頭,失去個性,變得獃板無神。他回想起並用不斷完善的措詞記下最為定形的和最難忘記的詩句,《聖誕節的星星》和《冬天的夜晚》以及諸如此類的許多短詩,這些詩後來被人遺忘了,失傳了,以後也沒再被人發現。
然後,他又從這些固定的和先前寫好的東西轉向曾開過頭但又放下的東西,把握住它們的風格,繼續寫下去,並不抱立刻補寫完的任何希望。後來他寫順了手,心向神往,又開始寫另一首。
不費勁地寫出了兩三節詩和他自己感到驚訝的比喻之後,他完全沉浸在工作中,感到所謂的靈感已經來臨了。支配創作的力量對比彷彿倒轉過來了。第一位的不是人和他尋求表達的精神狀態,而是他想藉以表達這種精神狀態的語言。語言、祖國、美和含義的儲藏所,自己開始替人思考和說話了,不是在音響的意義上,而是在其內在的湍急奔流的意義上,完全變成音樂了。那時,有如急流的河水以其自身的流動磨光河底的亂石,轉動磨坊的輪盤,從心中流出的語言,以其自身法則的扭力在它流經的路途上,順便創造出詩格和韻律以及成千上萬種形式和構型,但至今仍未被人們認識、注意和定名。
在這種時刻,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覺得,主要的工作不是他自己在完成,而是那個在他之上並支配着他的力量在替他完成,那就是:世界思想界和詩歌的現狀,還有詩歌未來所注定的,在其歷史發展中它所應做出的下一步。於是,他覺得自己不過是使它進入這種運動的一個緣由和支點罷了。
他擺脫了對自己的責備和不滿,個人渺小的感覺也暫時消除了。他回頭張望,又四下環顧。
他看見枕着雪白枕頭熟睡的拉拉和卡堅卡兩個人的腦袋。潔淨的床單,潔淨的房間,她們兩人潔淨的輪廓,同潔淨的冬夜、白雪、星星和月牙融合成一股意義相等的熱浪。它穿過醫生的心底,使他興高采烈,並由於感到身心洋洋得意的潔淨而哭泣。
「主啊,主啊!」他想低聲叫出來。「而這一切都屬於我!為什麼賞賜我的這麼多?你怎麼會允許我接近你,怎麼會允許我誤入你的無限珍貴的土地,在你的星光照耀下,匍匐在這位輕率的、順從的、薄命的和無比珍貴的女人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