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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離開這個可怕的、決定我們命運的烏拉爾前夕,我對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已經相當瞭解。謝謝她,在我困難的時候她一直守在我身邊,幫我度過生產期。我應當真誠地承認,她是個好人,但我不想說昧心話,她和我是完全相反的人。我誕生於人世就是為了使生活變得單純並尋找正確的出路,而她卻要使它變得複雜,把人引入歧途。
再見啦,該結束了。他們已經採取信,也該整理行裝了。嗅,尤拉,尤拉,親愛的,我親愛的丈夫,我孩子的父親,這是怎麼回事啊?我們永遠、永遠不會再相見了。所以我寫下了這些話,你能明白其中的含意嗎?你能明白嗎?他們催我了,這就像發出了拖我上刑場的信號。尤拉!尤拉!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信上抬起茫然的、沒有眼淚的眼睛。他什麼也看不見,悲痛灼幹了淚水,痛苦使他眼睛失神。他看不見周圍的一切,什麼都意識不到了。
窗外雪花飛舞。風把雪向一邊刮,越刮越快,颳起的雪越來越多,彷彿以此追回失去的時光。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望着眼前的窗戶,彷彿窗外下的不是雪,而是繼續閲讀東尼姬的信,在他眼前飛舞過的不是晶瑩的雪花,而是白信紙上小黑字母當中的小間隔,白間隔,無窮無盡的白間隔。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由自主地呻吟起來,雙手抓住自己的胸膛。他覺得要跌倒。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沙發跟前,昏倒在沙發上。
重返瓦雷金諾冬天來到了。大雪紛飛。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醫院回到家。
「科馬羅夫斯基來了。」拉拉出來迎接他的時候壓低嘶啞的聲音說。他們站在前廳裡。她神色驚慌,彷彿挨了一悶棍。
「他上什麼地方去?找誰?在咱們這兒?」
「不,當然木在咱們這兒。他早上來過,晚上還想來。他很快就回來。他有事要跟你談。」
「他到這兒幹什麼來了?」
「他說的話我沒完全聽明白。他好像說經過這兒到遠東去,特意拐了個彎兒到尤里亞金來看咱們。主要是為了你和帕沙。他談了半天你們兩個的事。他一再讓我相信,咱們三個人,你、帕沙和我,處境極端危險,只有他能救咱們,但咱們要照他的話辦。」
「我出去。我不想見他。」
拉拉大哭起來,想跪倒在醫生腳下,抱住他的腿,把頭貼在腿上,但他沒讓她那樣做,制止住了她。
「我求求你為我留下。我不論從哪方面都不怕同他單獨在一起。可這太讓人難以忍受了。別讓我單獨同他會面吧。此外,這個人有閲歷,辦法多,也許真能給咱們出點主意。你討厭他是很自然的。我請你剋制自己,別走。」
「你怎麼啦,我的天使?安靜點。你幹什麼呀?別跪下,起來,高興點。解除纏在你身上的魔力。他讓你一輩子擔驚受怕。我陪着你。如果有必要,如果你命令我的話,我就殺死他。」
半小時後夜幕降臨了。天完全黑了。半年前地板上的窟窿都已堵死。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注意新出現的窟窿,把它們及時堵死。他們還養了一隻長毛大貓,這只貓一動不動,神秘地凝視着周圍的一切。老鼠並沒離開屋子,但小心多了。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把配給的黑麵包切成薄片,桌上放了一盤煮熟的土豆,等待科馬羅夫斯基的到來。他們準備在舊主人的餐廳裡接待客人,這個餐廳現在還當餐廳使用。餐廳裡擺着幾張大柞木餐桌,還有一個作木製做的策重的大黑酒櫃。桌上放著一盞用藥瓶罩着的蓖麻油燈,燈捻露在外面——這是醫生平時攜帶的燈。
科馬羅夫斯基從十二月的黑夜中走進來,身上落滿了雪。雪片從他的皮大衣、帽子上落下來,落了一層,在地板上融化成一塊水窪。科馬羅夫斯基先前不留鬍子,現在卻留起鬍子來。他的鬍子上沾滿了雪,像小丑演出時戴的假鬍子。他穿了一套保護得很好的西服,條紋褲子熨得筆挺。他在同主人打招呼之前,先用小梳子梳了半天壓皺打濕的頭髮,並用手絹把鬍子擦乾理手,然後帶著意味深長的表情默默地同時伸出兩隻手,左手伸給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右手伸給尤里·安德烈耶維奇。
「可以認為我們是老相識了。」他對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說,「我同您的父親很熟嘛,這您大概也知道。他死在我的懷裡。我一直在端詳您,想找出您像他的地方。不,看來您不像父親。他是個胸襟豁達的人,好衝動,做事麻利。從外表上來看,您更像母親。她是個溫柔的女人,幻想家。」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說您有話要對我說,要我來聽聽。她說您有事找我。我只好答應了她的請求。咱們的談話是迫不得已的。我本人並無結識您的願望,並不認為咱們是熟人。因此,請快說正題吧。您有何貴幹?」
「你們好,親愛的朋友們。一切的一切我都感覺到了,我全都明白。請原諒我斗膽說一句,你們倆太合適了。最和諧的一對兒。」
「我得打斷您的話。請不要管與您不相干的事。我們並沒乞求您的同情。您太放肆了。」
“您不要馬上就發火嘛,年輕人。不,您還是像父親,也是個愛衝動的人。好吧,如果您允許的話,我祝賀你們,我的孩子們。然而遺憾的是,不是我說你們是孩子,而是你們的確是孩子,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考慮。我在這兒只獃了兩天,知道了你們的很多事,你們自己萬萬料想不到。你們想過沒有,你們正在懸崖的邊緣上。如果不預防危險,你們自由自在的日子,也許你們活着的日子,已經沒有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