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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一塊去的還有一個中學生,我的同班同學。他認出科馬羅夫斯基來,科馬羅夫斯基就是他在意外情況下偶然看見的那個人。有一次,在路上,就是這個男孩子,中學生米哈伊爾·戈爾東,親眼看見我父親——一個百萬富翁兼工業家自殺的情景。父親從飛馳的火車上跳下去自殺,摔死了。陪同父親的是科馬羅夫斯基,他的法律顧問。科馬羅夫斯基常常把他灌醉,攪亂他的生意,弄得他破產,把他推到毀滅的道路上。他是父親自殺和我成為孤兒的罪魁禍首。」
「這不可能!這個細節太重要了。居然是真的!這麼說他也是你的喪門星了?這使我們更親近了。簡直是命中注定的!」
「這就是我瘋狂地、不可輓救地嫉妒的人。」
「你說什麼?我不僅不愛他,還蔑視他。」
「你真完全理解你自己?人的天性,特別是女人的天性是不可理喻的,充滿了矛盾。你所厭惡的某個角落也許正是使你比起你所真心地、毫不勉強地愛上的人更願意屈從於他的原因。」
「你說的多麼可怕。並且,像你通常所說的那樣尖鋭,使我覺得這種反常現象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
「安靜點。別聽我說的話。我想說我嫉妒神秘的、無意識的東西,嫉妒無法解釋和不能猜測的東西。我嫉妒你為他人梳妝打扮,嫉妒你皮膚上的汗珠,嫉妒瀰漫在空氣中的傳染病菌,因為它們能夠依附在你身上,毒害你的血液。我嫉妒像科馬羅夫斯基那樣的傳染病,他有朝一日會把你奪走,正像我的或你的死亡有一天會把我們分開一樣。我知道,你準會覺得這是一大堆晦澀難懂的話。我無法說得更有條理、更好理解。我愛你愛到頂點,永遠永遠愛你。」
「多給我講講你丈夫的事。『在命運之書裡我們同在一行字之間』,就像莎士比亞所說的那樣。」
「這是哪個劇本裡的話?」
「《羅密歐與朱麗葉》裡的話。」
“我尋找他的時候,在梅留澤耶沃鎮已經對你講過不少他的事了。後來在這兒,在尤里亞金,咱們剛相遇的時候,從你的話裡知道他在自己的車廂裡曾想逮捕你。我彷彿告訴過你,也許並沒告訴過你,只不過我那樣覺得罷了。有一次我遠遠地看見他上汽車。簡直難以想象,多少人保衛他,我覺得他几乎沒變樣。他的臉仍然那樣英俊,誠實,剛毅,是我所見過的所有人當中最誠實的臉。毫不賣弄,性格堅強,沒有一絲做作的痕跡。先前總是那樣,現在仍然那樣。但我仍然發現一點變化,使我深感不安。
「彷彿某種抽象的東西注入他的面孔中,使它失去了光澤。一張活生生的臉變成思想的體現,原則的化身。我觀察到這一點時心揪在~起。我明白這是一種力量的結果,他獻身于這種力量,這是一種崇高的力量,但也是一種能置人于死地的無情力量,總有一天連他也不會放過。我覺得他太引人注意了,而這就是他注定滅亡的原因。也許我沒弄清楚。也許你向我描繪你們會面時說的那些話深深印在我心裡。除了咱們心O相印外,我還受了你多大的影響呀!」
「你還是給我講講你們革命前的生活吧。」
“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幻想純潔。他就是純潔的體現。我們可以說是在一個院子里長大的。我和他,還有加利烏林。我是他童年迷戀的對象。他看見我便發獃,渾身發冷。也許我知道並說出這一點不大好。但如果我假裝不知道,那就更壞。我是他童年時依戀的人,孩子的驕傲不允許他流露出那種人們都遮掩的服帖的愛情,但卻寫在臉上,每個人都能看見。我們很要好。我同他不同的程度就像我們相像的程度一樣。我那時真心挑選了他。我打定主意,只要我們一成人,便把自己的一生同這個絶妙的小男孩結合在一起,而在心裡我那時已經嫁給他了。
「真了不起,他多麼有才能啊!非凡的才能!一個普通扳道工或鐵路看守員的兒子,憑自己的才能和頑強的努力達到當代兩門大學專業課程(數學和人文科學)的——我差點說水平,不,我應當說——高峰。這可不是閙着玩的!」
「既然你們如此相愛,什麼破壞了你們家庭的和睦呢?」
「唉,這可真難回答。我現在就講給你聽。真妙極了。像我這樣的弱女子竟然向你,這樣一個聰明人,解釋在現在的生活中,在俄國人的生活中,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家庭,包括你的和我的家庭在內,會毀滅?唉,問題彷彿出在人們自己身上,性格相同或不相同,有沒有愛情。所有正常運轉的、安排妥當的,所有同日常生活、人類家庭和社會秩序有關的,所有這一切都隨同整個社會的變革,隨同它的改造,統統化為灰燼。日常的一切都翻了個個兒,被毀滅了。所剩下的只有已經被剝得赤裸裸的、一絲不掛的人的內心及其日常生活中所無法見到的、無法利用的力量了。因為它一直髮冷,顫抖,渴望靠近離它最近的、同樣赤裸與孤獨的心。我同你就像最初的兩個人,亞當和夏娃,在世界創建的時候沒有任何可遮掩的,我們現在在它的末日同樣一絲不掛,無家可歸。我和你是幾千年來在他們和我們之間,在世界上所創造的不可勝數的偉大業績中的最後的懷念,為了悼念這些已經消逝的奇蹟,我們呼吸,相愛,哭泣,互相依靠,互相貼緊。」
她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下去,已經平靜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