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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想走到房子石牆上政府佈告欄跟前,看看官方的通告。但他向上凝視的目光不時落在對面二層樓的幾扇窗子上。這幾扇沿街的窗戶曾經刷過白灰。窗內的兩間屋子裡堆放著主人的傢具。儘管下窗榻上結了一層晶瑩的薄冰,但仍然能看出現在的窗戶是透明的,白灰洗刷掉了。這種變化意味着什麼?主人又回來了?或者拉拉搬走了,房間裡搬進新的房客,現在那兒一切都變了樣?情況不明使醫生很激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動。他穿過街道,從大門走進過道,爬上對他如此親切而熟悉的正門樓梯。他在林中營地時就時常回想起生鐵階梯的花紋鐵格,連花紋上的渦紋都回想起來。在某個向上轉彎的地方,從腳下的柵欄裡可以看到難在樓梯下面的破桶、洗衣盆和斷腿的椅子。現在依然如此,毫無變化,一切都跟先前一樣。醫生几乎要感謝樓梯忠於過去了。
那時門上就有個鈴。但它在醫生被游擊隊俘虜之前就壞了。他想敲門,但發現門鎖得跟先前不一樣,一把沉重的掛鎖穿在粗笨地擰進舊式柞木門裡的鐵環裡。門上的裝飾有的地方完好無損,有的地方已經脫落。先前這種野蠻行為是不允許的。門上使用的是暗鎖,鎖得很牢,要是壞了,有鉗工修理。這件瑣事也說明總的情況比過去壞了很多。
醫生確信家裡沒有拉拉和卡堅卡,也許尤里亞金也沒有她們,甚至她們已不在人世。他做了最壞的打算。只是為了免得以後後悔,他決定到他和卡堅卡都很害怕的牆洞裡摸一摸。他先用腳端了瑞牆,免得摸到牆洞裡的老鼠。他並不抱在他們過去約定的地方摸到什麼的希望。牆洞用一塊磚堵住。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掏出磚,把手伸進裡面去。嗅,奇蹟!鑰匙和一張便條。便條相當長,寫在一張大紙上。醫生走到樓梯台的窗口跟前。更為神奇,更加不可思議!便條是寫給他的!他馬上讀了:
上帝啊,多麼幸福!聽說你活着,並且出現了。有人在城郊看見了你,便趕快跑來告訴我。我估計你必定先趕到瓦雷金諾去,便帶著卡堅卡上那兒去了。但我把鑰匙放在老地方,以防你萬一先到這兒來。等我回來,哪兒也別去。對啦,你還不知道呢,我現在住在前面的房子裡,靠街的那一排。
樓裡空蕩蕩,荒蕪了,只好變賣了房主的一部分傢具。我留下一點吃的東西,主要是煮土豆。把熨斗或別的重東西壓在鍋蓋上,像我那樣,防備老鼠。我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
便條正面上的話完了。醫生沒注意到背面也寫滿了。他把打開的便條托到唇邊,然後沒看便疊起來,連同鑰匙一起塞進口袋。刺骨的痛苦摻進無比的快活中。既然她毫不猶豫地、無條件地到瓦雷金諾吉,他的家必然不在那裡了。除了這個細節所引起的驚恐外,他還為親人生死末卜而痛不欲生。她怎麼~句話也沒提到他們,說清他們在哪兒,彷彿他們根本不存在似的?但已經沒有考慮的時間了。街上開始黑了。天亮前還來得及做很多的事。看掛在街上的法令也是很要緊的事。那時,這可不是閙着玩的。由於無知而違犯某項行政命令可能會送掉性命。於是他沒打開房門,也沒放下把肩膀壓得痠痛的背包,便下了樓,走到牆跟前,牆上各式各樣的印刷品貼了一大片。
牆上貼有報刊文章、審判記錄、會議演說詞和法令。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迅速地看了一下標題。《對有產階級徵用與課稅的辦法》、《工人的監督作用》、《建立工廠委員會的決定。這是進城代替先前制度的新政權所公佈的指令。公告提醒居民新政權準則的絶對性,擔心他們在白軍暫時統治期間忘記了。但這些永無止境的單調的重複把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頭弄昏了。這些都是哪一年的標題?屬於頭一次變革時期還是以後的幾個時期,還是白衛軍幾次暴動當中?這是哪年的指示?去年的?前年的?他生平只有一次讚許過這種專斷的言辭和這種率直的思想。難道為了那一次不慎的讚許,多年之內除了這些變化無常的狂妄的吶喊和要求,他就得付出再也聽不見生活中的任何東西的代價嗎?況且這些吶喊和要求是不合實際的,難於理解並無法實踐的。難道他因為一時過分心軟便要永遠充當奴隷嗎?不知從何處撕下來的一頁工作報告落到他眼前。他讀道:
有關饑餓的情報表明地方組織極端不稱職。明顯的舞弊事實,投機倒把活動,極為猖獗,可當地工會委員會都幹了什麼?城市和邊區的工廠委員會都幹了什麼?如果我們不對尤里亞金至拉茲維利耶地區和拉茲維利耶至雷巴爾克地區的商店倉庫進行大規模的搜查,不採取直至將投機倒把分子就地槍決的恐怖手段,便無法把城市從饑餓中拯救出來。
「多麼令人羡慕的自我陶醉啊!」醫生想。「還談什麼糧食,如果自然界裡早已不長糧食的話?哪兒來的有產階級,哪兒來的投機倒把分子,如果他們早已被先前的法令消滅了的話?哪兒來的農民,哪兒來的農村,如果他們已經不再存在了的話?他們難道忘記了自己早先的決定和措施早已徹底完蛋了嗎?什麼人才能年復一年對根本不存在的、早已終止的題目如此胡言亂語,而對周圍的一切閉目不見,一無所知呢?」
醫生頭暈了,失去知覺,倒在人行道上。等他恢復過知覺來,別人把他從地上攙起來,要把他送到他準備去的地方。他道了謝,謝絶了別人的幫助,解釋說他只要走到街對面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