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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瞭解帕雷赫。我怎麼會木知道他呢。有一個時期,我們在軍人蘇維埃裡經常接觸。一個黑臉膛的、前額很低的殘忍的人。我不明白您在他身上發現了什麼好品德。他總贊成極端措施,最嚴厲的措施,處決。我對他一直很反感。好吧,我替他做檢查。」
這一天天氣晴朗,陽光燦爛。同整個上星期一樣,天氣乾燥,沒有風。軍營裡傳出一大堆人模糊不清的嘈雜聲,彷彿遠處大海的波濤。還輪流傳來在樹林裡行走的腳步聲、說話聲、斧子砍木頭聲、鐵砧叮噹聲、馬嘶聲、狗叫聲和公鷄啼聲。一群皮膚黝黑、牙齒雪白的人在樹林裡笑着往前走。有的人認識醫生,向他鞠躬,不認識他的人不打招呼便從他身邊走過。
儘管游擊隊隊員在追趕他們的家屬趕上他們之前不同意撤離狐灣,但家屬已經離營地不遠了,所以樹林裡仍在做着開拔的準備,準備把宿營地再向東轉移。該修理的修理了,該洗乾淨的洗乾淨了,木箱釘好了,大車檢查過,看看它們有沒有毛病。
樹林當中有一大塊踏出的空地,像土丘或城堡遺址,當地人都管這塊地叫高地。通常都在這裡開會。今天要在這兒召開全體會議,宣佈重要消息。
樹林裡還有很多沒發黃的樹。在林子深處它們還鮮嫩發綠。下午西沉的太陽的陽光從背後把樹林穿透。樹葉透過陽光,背面映出綠光,像透明的綠玻璃瓶。
聯絡官卡緬諾德沃爾斯基在一片開闊的草地上,一大捆檔案的旁邊,燒燬測覽過的沒用的廢紙,這是卡比爾軍官團留下的檔案,還有~堆游擊隊自己的報告。紙攤開得讓火苗對著太陽。陽光穿過透明的火焰如同透過綠樹林一樣。火焰看不見,只從雲母般顫動的熱氣流上可以斷定有什麼東西正在燃燒,燒得熾熱。
樹林裡掛滿五顏六色的熟漿果:碎米養的漂亮的懸垂果、紅磚色的發蔫的接骨木和顏色閃變着的紫白色的繡球花串。帶斑點的和透明的情蜒,如同火焰或樹林顏色一樣,鼓動着玻璃般的薄翼,在空中慢慢滑行。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童年時起就喜歡看夕陽殘照下的樹林。在這種時刻,他覺得自己彷彿也被光柱穿透了。彷彿活精靈的天賦像溪流一樣湧進他的胸膛,穿過整個身體,化為一雙羽翼從他肩腫骨下面飛出。每個人一生當中不斷塑造的童年時代的原型,後來永遠成為他的內心的面目,他的個性,以其全部原始力量在他身上覺醒了,迫使大自然、樹林、晚霞以及所有能看到的一切化為童年所憧憬的、概括一切美好事物的小姑娘的形象。「拉拉!」他閉上眼睛,半耳語或暗自在心裡向他整個生活呼喚,向大地呼喚,向展現在他眼前的一切呼喚,向被太陽照亮的空間呼喚。
但日常例行的事照舊進行,俄國發生了十月革命,他是游擊隊的俘虜。他不知不覺走到卡緬諾德沃爾斯基點着的火堆跟前。
「銷毀檔案?到現在還沒燒完?」
「早着呢!這些東西還夠燒半天的。」
醫生用皮鞋尖踢了一下,從紙堆中扒出一堆檔案。這是白軍司令部的往來電報。他心中閃過一種模糊的預感。說不定他在這難檔案中能碰到蘭采維奇的名字,但預感欺騙了他。這是一堆枯燥的去年密碼彙總。簡略得沒人看得懂。他用腳扒開另外一堆。裡面散開的是游擊隊會議的舊記錄。頂上面的一張紙上寫着:「火速。釋放事宜。重新選舉監察委員會。鑒於鄉村女教師伊格納托德沃爾察的控訴無憑據,軍隊蘇維埃認為……」這時,卡緬諾德沃爾斯基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片遞給醫生,說道:「這是你們醫務部門撤離時的安排。載運游擊隊家屬的大車離這兒已經不遠了。軍營裡的分歧今天便能解決。一兩天內咱們就要開拔。」
醫生看了紙片一眼,哎呀了一聲:「這比您上次給的少。可又增加了多少傷員!能走的和纏繃帶的叫他們自己走。可他們人數很少。我用什麼拉傷病員?還有藥物、病床和其他設備怎麼辦?」
「想辦法壓縮一下。人得適應環境呀。現在說另外一件事。我代表大家向您提出一個請求。有個久經鍛鍊的同志,他經過考驗,忠於事業,是位優秀的戰士。他有點不對勁。」
「帕雷赫吧。勞什跟我說過了。」
「那好。您上他那兒去一趟,替他檢查檢查。」
「精神上有毛病?」
「大概是陽。他說他看見了小鬼。大概是錯覺。夜裡失眠,頭疼。」
「好吧。我馬上去看看。現在我有空兒。什麼時候開會?」
「我想快開了。可這跟您有什麼關係?您瞧,我也沒去。咱們吉不去沒關係。」
「那我就上帕雷赫那兒去了。儘管我快邁不開步了,困得要命。利韋裡·阿韋爾基耶維奇喜歡夜裡高談闊論,說得我厭煩。上帕姆菲爾那兒怎麼走?他住在哪兒?」
「石頭坑後面的那片小禪樹林您認識吧?」
「我找得着。」
「林子空地上有幾個指揮官的帳篷。我們撥給了帕姆菲爾一個,等待他家屬來。他老婆孩子的大車快到了。所以他就住在軍官帳篷裡了。享受營長待遇。因為他對革命有功嘛。」
在去帕姆菲爾住處的路上,醫生覺得再也走不動了。他睏倦極了。他無法剋制睡意,這是一連幾夜沒睡夠覺的結果。他可以回地窯睡一會兒,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敢去。利韋裡隨時都可能回去,妨礙他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