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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裡,在親人中間,他覺得自己是個尚未被逮捕的罪犯。家裡人毫無察覺,仍像往常那樣親熱地對待他,這使他十分痛苦。大家談得正起勁的時候,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罪行,獃住了,周圍人講的什麼他聽不見,也聽不懂。
如果這發生在飯桌上,一塊食物便會卡在他的喉嚨裡。他把場匙放在一邊,推開碟子。眼淚窒息得他出不來氣。「你怎麼啦?」東尼娜莫名其妙地問道。「你大概在城裡聽到了壞消息?又把誰關進監獄或者槍斃了?告訴我。不用怕我聽了心煩。那樣你會好受些。」
他對東尼娜不忠實,是因為他更愛別人嗎?不,他沒選擇過任何人,設比較過。「自由愛情」的想法,「感情的權利及要求」這類話,對他是格格不入的。談論或想到這類事他都覺得庸俗。他在生活中不摘取「享受的花朵」,他不把自己算在半神或超人之列,不要求優待和特權。良心不安過于沉重,簡直把他壓垮了。
這樣下去如何是好?有時他問自己,但找不到回答,於是他把希望寄託在某種無法實現的干預上——某種無法預見但能解決矛盾的干預。
但現在他不這樣想了。他決定用自己的力量斬斷繩結。他懷着這樣的決心回家。他決定全部向東尼娜坦白,乞求她的寬恕,決不再同拉拉會面。
不錯,並非所有問題都想到了。他現在覺得,還有一點不大清楚,即他是否同拉拉永遠斷絶往來。他今天早上對她說想把一切都告訴東尼娜,他們以後不可能再見面,但他現在覺得,他對她說話的口氣太柔和,不夠果斷。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不想用哭閙讓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傷心。她明白,沒有這件事他已經夠痛苦的了。她竭力平靜地聽完他的新決定。他們是在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沒住人的那間空屋子裡談的,這間房子對著商人街。淚珠從拉拉臉頰上滾下來,就像這時雨水從對面帶雕像住宅的石雕像上摘下來一樣,但她沒感覺到。她真摯地、毫無做作地表現出寬宏大量,輕聲說道:「別管我,你覺得怎麼好就怎麼辦吧。我什麼都能剋制。」她不知道自己在哭,所以沒去擦眼淚。
一想到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可能誤解他,懷有不現實的希望,他便想掉轉馬頭回城裡去,把沒有說透的話說透,而主要是分手應分得熱烈些、溫柔些,更像真正的訣別。他好不容易才剋制住自己,繼續向前趕路。
隨着太陽漸漸落山,樹林也漸漸充滿寒氣和昏暗。樹林中散髮出一種彷彿剛一走進浴室便能聞到的潮濕的禪樹枝味。空中懸掛着一層展翅飛翔的蚊納,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浮標,齊聲~個調子。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在額頭和脖子上拍打蚊子,不知拍打了多少次。手拍在出了一層汗的身體上發出的啪啪聲,同騎馬行走的聲音非常協調:勒馬皮帶的吱吱聲,沉重的馬蹄踏在泥濘裡的吧卿吧卿聲,以及馬奔馳時聽到的一排排清脆的槍聲。突然,從彷彿懸在天上的落日那邊傳來了夜營的啼陪。
「清醒吧!清醒吧!」夜駕呼喚並勸告道,聽起來彷彿復活節前的召喚,「我的靈魂!我的靈魂!從睡夢中醒來吧!」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腦子裡突然出現一個非常簡單的想法。何必急着趕路呢。他並未違背自己的誓約。一定要說穿。可誰又說過一定在今天呢?還未對東尼娜宣佈過一個字呢。把解釋推遲到下一次並不遲。這樣他還可以進城一趟,同拉拉把話說透。談的時候充滿能消除她全部痛苦的深情摯意。那樣多好,多妙!真奇怪,先前怎麼沒想到呢!一想到還能再見安季波娃一面,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心急劇地跳動。他再次品嚐到相見的快樂。
城外的木屋小巷和木頭鋪的人行道出現在眼前。他向那個方向走去,現在,走進諾沃斯瓦洛奇巷,走進一塊空地,木屋小巷走完了,開始了石頭屋子。城郊的房子閃過,就像飛快地翻閲一本書,並且不是用食指翻,而是用拇指按着書邊,叫書頁在拇指下嚥啪滑過。激動得快喘不過氣來了。她就住在那邊,街的那一頭。在向晚放晴的天上的一塊亮光下面。他多麼愛通向她住處的那些熟悉的房屋啊!要是能把它們從地上抱起來使勁地親吻一番該多好啊!這些橫壓在屋頂上的獨眼閣樓啊!油燈和神燈反射在水窪中有如一個個漿果!在這籠罩在街道上空的陰霾天空的一片亮光之下,他仍將從造物手中接受上帝所創造的這件白色神奇的禮物。一個裹着黑東西的身影打開了門。而她那矜持而冰冷的親密允諾,宛如北方明亮的夜,不屬於任何人,就像你黑夜沿沙灘向大海跑去時向您衝來的第一個海浪。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扔下級繩,身子從馬鞍上欠起,抱住馬頸,把臉埋在鬃毛裡。馬把這種溫存當成讓它用儘力氣奔跑,就飛馳起來。
馬平穩地奔馳,馬蹄只是偶爾點地,大地總是不斷地離開馬蹄,向後飛去。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除了由於狂喜心怦怦地跳動外,還聽到人的喊聲,他覺得那是他的幻覺。
附近的一響槍聲把他震昏了。醫生抬起頭,猛地抓住級繩,把它拉緊。馬在急馳中猛地停下,前後腳撇開,向旁邊跳了幾下,又向後倒退了幾步,開始往下蹲,準備直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