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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的心思早已離開研究的對象,跑到九霄雲外去了。與他的研究對象毫無聯繫,他忽然領悟到,那個冬天夜裡他在瓦雷金諾夢中所聽到的聲音正是安季波娃的聲音。這個發現使他大吃一驚,他急忙把椅子轉回原來的位置,以便從他的座位上看安季波娃。他開始看她。他的動作驚動了旁邊的人。
他几乎從背後側身看她。她穿了一件淺格短衫,腰間繫着一條寬頻子,頭微微偏向右肩,貪婪地閲讀着,簡直像小孩一樣到了忘我的地步。有時她抬頭望着天花板沉思,不然便眯起眼睛凝視着前方,然後又把頭倚在一隻手上,用鉛筆飛速地往筆記本上摘錄。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檢驗並肯定自己在梅留澤耶沃小鎮所做過的觀察。「她不想討人喜歡,」他想道,「不想成為迷人的美人。」她蔑視女人本性中的這一方面,彷彿由於自己長得太美而懲戒自己。而這種驕傲的敵意使她更加十倍地令人傾倒。
「她不論做什麼事都做得多麼好啊。她讀書,使人覺得這不是人類的最高級活動,而是某種簡單木過的、連動物也能做的事,就像她提水或削馬鈴薯一樣。」
想到這裡醫生不再激動了。他心中產生了一種罕有的平靜。他的思想不再從一個對象跳到另一個對象上。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安季波娃對他的影響就像對神經質的女管理員一樣。
他不再管轉動椅子造成的後果,不再怕別人妨礙或自己分心,比安季波娃進來之前更專心致志地工作了一個或一個半小時。他翻閲完像小山一樣堆在他面前的一大堆書,選出最需要的,還順便一口氣讀完了在書中發現的兩篇主要文章。他對今天所做的事已經感到滿意,便開始收拾書,準備送到還書檯去。任何敗壞情緒的不相干的念頭都離開了他。他絲毫沒有別的用心,問。已無愧地想道,誠實地工作了一上午,贏得了會見一位好心腸老友的權利,可以合法地享受一下相逢的歡樂了。但當他站起來,環視了一下閲覽室,卻沒發現安季波娃,大廳裡已經沒有她了。
醫生還書的還書檯上,安季波娃還的書還沒收走。她還的都是馬克思主義的教科書。看來,作為一個舊教師,在重新登上講台之前,她在家裡全力以赴地進行政治進修。書中還夾着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的借書單。借書單的下端露在外面,很容易被看見,上面寫着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的地址。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覺得地址很古怪,抄了下來:商人街,帶雕像住宅的對面。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向人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帶雕像住宅」這種叫法在尤里亞金非常流行,就像在莫斯科以教區命名市區,或者在彼得堡稱為在「五個角」那兒一樣。
一座帶女神像柱和手持鈴鼓、豎琴和假面具的古代級斯雕像的鐵青色住宅被人稱為「帶雕像住宅」。這是上個世紀一位愛好戲劇的商人為自己建造的私人劇場。他的後人把住宅賣給了商會,由於這座住宅占了街的一角,於是就把這條街叫做商人街了。帶雕像住宅又表示與這條街連接的這片地方。現在黨的市委會便設在帶雕像住宅裡,地基傾斜下沉的那一面牆上,過去貼話劇和馬戲海報的地方,現在貼著政府的法令和決議。
這是五月初寒冷而颳風的一天。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在城裡辦完事,到圖書館轉了一下,突然改變全部計劃,去尋找安季波娃。
路上時常颳起~團團的風沙,擋住他的去路,使他不得不停下來。醫生轉過身子,眯起眼睛,低下頭,等一陣風颳過,再向前走去。
安季波娃住在商人街角上諾沃斯瓦洛奇巷內,對著昏暗發青的帶雕像住宅。醫生現在看見這座住宅了。住宅確實同它的綽號一致,令人產生一種古怪不安的感覺。屋頂四周環繞着一圈比真人高一倍半的女神雕像。在一陣遮住住宅正面的風沙過後,醫生突然覺得,所有的女人都從住宅裡走上陽台,彎過欄杆看他,看漸漸從風沙中顯露出來的商人街。
有兩條路通往安季波娃的住所:從商人街穿過正門,從小巷穿過院子。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知道有頭一條路,選擇了第二條路。
他剛從小巷拐進大門,~陣風把院子裡的塵土和垃圾刮到天上,遮住院子。在這扇黑色簾幕後面,從他腳下飛起一群被公鷄追趕得咯咯叫的母鷄。
當塵土消散後,醫生看見安季波娃站在井旁。颳風的時候她左肩上剛剛挑起兩隻汲滿水的水桶。為了防止風把塵土刮進頭髮裡,她連忙披上頭巾,在前額上打了一個「鴛鴦結」,用膝蓋夾住吹開的長衫,以免被風掀起。她想擔水往家裡走,但被另一陣風擋住。這陣風颳掉她的頭巾,吹亂她的頭髮,又把頭巾刮到柵欄的另一頭,刮到還在咯咯叫的母鷄那裡。
尤里·安德烈耶夫跑去追頭巾,把它揀起來,遞給站在井邊發獃的安季波娃。她像平時那樣泰然自若,沒有發出驚叫,顯露出自己的驚訝和困惑。她只喊了一聲:「日瓦戈!」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
「您怎麼來的?什麼風把您吹來的?」
‘肥水桶放下,我來挑。”
「我從不半路轉彎,從不放下開始干的事。您要是來看我,咱們就走吧。」
「我還能看誰呢?」
「那誰知道呢。」
「還是請您把扁擔讓給我吧,您幹活兒的時候我不能空手閒着。」
「多了不起的活兒呀。我不讓您擔,您會把樓梯濺濕的。您不如告訴我,哪陣風吹您來的?您來這兒已經一年多了,一直抽不出工夫來?」
「您從哪兒知道的?」
「到處都有傳聞。何況我還在圖書館裡見過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