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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上圖書館之前,很少到尤里亞金去。他在城裡沒有一點私事。醫生很不熟悉它。可是當他看著閲覽室大廳裡漸漸坐滿了人,有的坐得離他遠一點,有的就坐在他旁邊時,他彷彿覺得自己站在行人往來的交叉路口上觀察城市,而彙集到閲覽室裡的不是到這兒來的尤里亞金居民,而是他們居住的房屋和街道。
然而從閲覽室的窗口能夠看到真正的、不是虛構的尤里亞金人。靠着最大的窗戶那兒有一桶開水。閲覽室裡的人休息的時候就到樓梯上抽菸,圍着大桶喝水,喝剩的水倒在洗杯盆裡,擠在窗口欣賞城市的景色。
看書的人分為兩類:當地的知識分子老住戶——他們占大多數——和普通的人。
第一類人當中的大多數都穿得很破舊,不再注意自己的儀表,很遍遍。他們身體不好,拉長了臉,由於各式各樣的原因——饑餓、黃疽病、水腫病——而肉皮搭拉著。這些人是閲覽室的常客,認識圖書館裡的職員,在這兒如同在家裡一樣自在。
來自普通人的閲讀者,個個面色健康紅潤,穿著乾淨的過節服裝。他們就像上教堂似的靦腆地走進大廳,但是弄出的聲音卻違犯了閲覽室的規則。這不是因為他們不懂得規則,而是因為他們想一點聲不出,可沒有管好自己健壯的腳步和說話的聲音。
窗戶對面的牆上有個凹處,在這個用高檯子同大廳隔開的壁龕似的凹處裡,閲覽室的職員,老管理員和他的兩名女助手,在辦自己的事。一位助手滿臉怒氣,披着一件羊毛披巾,不停地把夾鼻眼鏡摘下來又戴上,顯然不是由於視力的需要,而是由於情緒的變化。另一位穿著黑絲上衣,大概胸口疼,因為手絹几乎沒離開過鼻子和嘴,說話和呼吸都對著手絹。
圖書館職員的臉也像大多數到閲覽室來的人一樣,同樣浮腫,同樣拉長了臉,鬆弛的皮膚同樣搭拉下來,臉色灰中帶綠,如同胞黃瓜或灰塵的顏色一樣。他們三人輪流做同樣的事,那就是低聲向新來的閲讀者解釋借書規則,講解各種標籤的用途,借書或還書,還利用其中的空閒編寫年度總結。
怪事,面對窗外真實的城市和大廳裡想象出來的城市,甚至從大家普遍的浮腫所引起的某種相似,他彷彿覺得所有人都患了扁桃腺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想起那天早上他們抵達時尤里亞金鐵軌上的那個鬱鬱不樂的女扳道員,想起從遠處看到的城市遠景,想起坐在他身旁車廂地板上的桑傑維亞托夫,以及他所說的那番話。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想把遠在這一地區之外聽到的話,同他到達這一地區之後所看到的聯繫起來。但他沒記住桑傑維亞托夫告訴他的標誌,所以他什麼道理也沒悟出來。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坐在閲覽室的盡頭,身旁堆滿書。他面前放著幾份當地地方自治會的統計簿和幾本人文志。他還想借兩本有關普加喬夫暴動史的著作,但穿絲上衣的女圖書管理員用手絹緊壓着嘴唇低聲對他說,一個人一次不能借這麼多書,他要想借他感興趣的著作,先得還一部分手冊和雜誌。
於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急忙翻閲那一大堆尚未打開的書,從中揀出最必要的,把其他的書還掉,再去借他所感興趣的歷史著作。他聚精會神,目不旁視,飛快地翻閲各種集子,眼睛只瞟一下書目。閲讀室裡的人很多,但他們並不妨礙他,沒分散他的注意力。鄰座的人他早研究透了,他不抬眼睛便知道他們坐在自己的左邊或右邊,並能感覺到,他們的位置在他離開前不會改變,就像窗外的教堂和城裡的建築物不會挪動一樣。
然而太陽並沒停止不動。它一直在移動,這時候已繞過圖書館東邊的牆角,現在正照着南牆上的窗戶,晃得離窗戶最近的人睜不開眼,得難閲讀。
患傷風的女管理員從圍起來的高台上走下來,走到窗戶前。窗戶上裝着能使光線變得柔和的用白料子做的帶把的窗帘。她放下所有的窗帘,只留下閲覽室盡頭最暗的那扇窗戶。她拉了一下線繩,把活動氣窗拉開咱己不停地打噴嚏。
當她打了十個或十二個噴嚏之後,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便猜到,她是米庫利欽的小姨,即桑傑維亞托夫所提到過的通采夫家的四姐妹之一。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隨着別的閲讀的人抬起頭朝她那方向看了看。
於是,他發現閲覽室裡發生了變化。對面的那一端增加了一個女讀者。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立刻認出她是安季波娃。她轉過身子,背對前面的桌子坐下。醫生就坐在其中的一張前面。她低聲同傷風的女管理員交談。女管理員站着,俯身向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耳語。看來,她們的談話對女管理員產生了良好的效果。她不僅立刻醫好了惱人的傷風,還醫好了精神緊張。她向安季波娃感激地瞥了一眼,把一直捂着嘴唇的手帕拿開,放進衣袋,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滿懷信心地回到借書檯後的座位上。
這個動人的小小的~幕,沒能瞞過另外幾個讀者。讀者從閲覽室的各個角落同情地望着安季波娃,並同樣微笑着。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根據這些難以察覺的跡象斷定,城裡的人認識她,並且非常愛她。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頭一個願望是站起來走到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跟前。然而,一種違背他本性的羞怯和缺乏自信阻止了他。他決定不去打擾她,繼續看自己的書。為了使自己免于受到向她的方向張望的誘惑,他把椅子橫對著桌子,几乎背對著閲覽室的讀者,把一本書舉到面前,另一本打開的書放在膝蓋上,完全鑽進書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