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董貝先生自從妻子逝世以後一直沒有走出他自己的房間,而在專心一意地幻想著他的還是嬰孩的兒子的青年、教育與今後的前程。有個什麼東西壓在他的冷淡的心底,比它通常的份量更重,也更冷;但這主要是他感覺到他的兒子遭受了損失,倒不是他感覺到他自己遭受了損失;這種感覺在他心中引起了一種几乎是憤怒的懊喪。他寄託着這樣重大希望的一個人的生命與發展竟在一開始的時候就由於缺少這樣區區一位小人物而遭到危險;董貝父子公司竟會由於一位奶媽的緣故而搖搖欲墜,這是件令人痛苦的屈辱的事情。他懷着高傲與妒嫉的心情,十分苦惱地想到,完成他所懷抱的理想的第一步竟取決於一位被僱傭的女僕人,這位女僕人對他的孩子來說將暫時成為一切,甚至是他通過結婚,使他自己的妻子所能做到的一切,因此每當一位新的候選人被拒絶的時候,他心裡都會暗暗地感到高興。然而現在,他不能再在這兩種不同的感情中徘徊不決的時候來到了,特別是,當他妹妹一邊對托克斯小姐的不知疲倦的友誼說了許多稱讚的話,報告了波利·圖德爾所具備的條件,從這些條件中似乎找不到什麼缺點的時候,就更需要他作出決定了。
「這些孩子看去是健康的,」董貝先生說道,「但是想一想他們有朝一日要求來跟保羅攀扯什麼親戚關係吧!把他們領走,路易莎,讓我看看這位女人和她的丈夫。」
奇剋夫人把這兩位皮膚嬌嫩的圖德爾領走,按照她哥哥的吩咐,很快又把兩位皮膚粗糙一些的圖德爾領回來。
「您這位善良的女人,」董貝先生說道,他整個身體在安樂椅子中轉動着,好像他沒有四肢與關節似的,「我知道您家境清寒,希望給這個小男孩,我的兒子喂奶來掙點錢,這孩子過早地被奪去了永遠也不能代替的人。我不反對您採用這種方法使您的家庭富裕一些。根據我的判斷,您似乎是一位合適的對象。但是在您到我的家裡擔任這個職務之前,我必須向您提出一兩條您必須遵守的條件。當您在我家裡的時候,我必須規定大家一直用一個普通的、便于稱呼的姓,比方說理查茲來稱呼您。您反對大家管您叫理查茲嗎?您最好跟您丈夫商量一下。」
由於她的丈夫除了咧開嘴吃吃地笑,並不斷地伸出右手捂着嘴,使手掌潮濕一些之外,什麼話也沒有說,圖德爾大嫂用胳膊肘輕輕地推了他兩三次也是徒勞無效,因此她就行了個屈膝禮,回答道,如果在這裡需要改換個姓來稱呼她的話,那麼在給她定工資的時候,請把這一點也考慮進去。「當然,」董貝先生說道,「我希望把這完全作為一個工資問題來考慮。現在,理查茲,如果您要給我這個失去母親的孩子當奶媽的話,那麼我希望您永遠記住下面的一些話:您在履行了一定的職責之後,將會領到一筆豐厚的報酬;在您擔任職務期間,我希望您儘量少去看望您的家庭。當不再需要您履行這些職責,不再向您支付報酬的時候,我們之間的一切關係就都結束了。您明白我的話了嗎?」
圖德爾大嫂似乎對這有些疑問,至于圖德爾本人,他顯然沒有絲毫疑問,因為他根本莫名其妙。
「您有您自己的孩子,」董貝先生說,「在我們的這個交易中,您根本不需要愛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不需要愛上您。我不希望,也不願意看見這一類事情。恰恰相反,當您離開這裡的時候,您就結束了這純粹是買與賣、僱傭與辭退的交易關係,然後您就到別的地方去住。孩子就不再記得您。您如果願意,也可以不再記得孩子。」
圖德爾大嫂的臉頰比先前更紅了一些,說,她希望她明白自己的身份。
「我希望您明白,理查茲,」董貝先生說道,「我毫不懷疑,您清清楚楚地明白這一點。確實,這是明明白白,顯而易見的事情,不可能是相反的情況。路易莎,我親愛的,請你把有關錢的事情跟理查茲安排一下,讓她在她認為合適的時候和按她願意的方式領去。您這位叫什麼的先生,如果您願意,我想跟您談一兩句話。」
當圖德爾跟着他的妻子正要走出房間的時候,他就這樣在門口被喊住了。他走回來,單獨面對著董貝先生。他是個身強力壯、自由散漫、後背駝曲、行動笨拙、毛髮蓬鬆的人,他的衣服隨隨便便地搭在身上;頭髮和連鬢鬍子又長又密,也許由於煙與煤粉的關係,比自然的顏色更為濃黑;手上長着厚繭和好多癤疤;方方的前額,上面的紋理就像樹皮一樣粗糙。他與董貝先生在所有方面都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董貝先生是位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頭髮剪得整整齊齊、錢財富有的上流社會人士,像嶄新的鈔票一樣富有光澤,清脆有聲;他似乎經過黃金淋浴這個使人激勵精神的行動之後,已經被人為地繃緊和振奮起來了。
「我想您有一個兒子吧?」董貝先生問道。
「有四個,先生。四個小子,一個閨女,全都活着!」
「唔,您把他們全養下來了,總算還經受得起!」董貝先生說道。
「在這世界上我有一件事經受不起,先生。」
「什麼事?」
「失去他們,先生。」
「您能唸書嗎?」董貝先生問道。
「唔,勉勉強強能念一點兒,先生。」
「寫字呢?」
「用粉筆嗎,先生?」
「不論用什麼。」
「我想,如果非要我寫不行的話,那麼我也能用粉筆對付着寫一點兒,」圖德爾沉思了一會兒,說道。
「不過,」董貝先生說道,「我想,您今年已有三十二、三歲了吧?」